人间剑 第七章 救人

白泽走后，庙里又静了下来。

李幸生握着那封信，在月光下站了很久，信纸很薄，捏在指尖几乎感觉不到分量，可上面的字却沉得压手。

徐文渊的字迹。

他见过徐侍郎的奏折，十年前在京城游历时，偶然在一家茶馆听人议论，说户部徐侍郎写折子从来不用师爷代笔，都是自己一字一句斟酌，后来特意找来几份抄本看过，字迹清瘦有力，转折处带着读书人的风骨。

这封信上的字，潦草，慌乱，笔画都在抖。有些地方墨迹晕开，像是写字时手在发抖，或者……是血混着墨。

一个在狱中等死的人，用最后的机会写下的信。

李幸生把信折好，塞进怀里。信纸的边缘硌着胸口，像块烧红的铁。

“陈七。”他开口。

角落里传来窸窣声，陈七从睡梦中惊醒，慌忙坐起：“在。”

“看好庙。”李幸生说，“我出去一趟。”

陈七愣了愣，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这么晚了……”

话没说完就住了口。因为他看见李幸生走到了庙中央，弯腰捡起了地上那柄剑。

三尺青锋，木鞘无饰。

可当李幸生的手握上剑柄时，整座破庙的空气都凝滞了一瞬。不是杀气，不是剑气，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像是一头沉睡多年的猛兽，缓缓睁开了眼睛。

陈七咽了口唾沫，没敢再问。

李幸生拎着剑，走到庙门口。月光洒在他身上，在地上投出一道瘦长的影子。他回头看了陈七一眼，眼神很淡。

“如果有人来，就躲到神像后面去。”他说，“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出来。”

“是……”陈七的声音发颤。

李幸生不再说话，一步踏出庙门，身影没入夜色之中。

山风很大，吹得林间枝叶哗哗作响。月光被云层遮了大半，山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李幸生没有点火把，也没有用任何照明的手段，就这么一步步往山下走去。

脚步很稳。

每一步都踩在实处，像是走了无数遍这条路。

右手握着剑，剑尖拖在地上，在泥土里划出一道浅浅的痕。

左手放在胸口，那里揣着那封信。信纸很薄，却烫得像块烧红的铁。

下到半山腰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侧耳听了听。

风里有别的声音——不是虫鸣，不是鸟叫，是……铁器摩擦的声音，很轻，但确实有。

还有脚步声，至少三四个人的，正从山下往上走。

李幸生身形一闪，没入路旁的树影里。

片刻后，四个黑衣人走上山来。他们都蒙着面，穿着统一的夜行衣，腰间佩着短刀，手里拿着火把。火光跳跃，映出他们警惕的眼神。

“头儿让咱们搜山。”走在最前面的说，“说那丫头可能藏山里了。”

“这大半夜的，怎么搜？”另一个抱怨，“乌漆嘛黑的。”

“少废话，搜就是了。”第三个说，“找到了有赏，找不到……赵相的脾气你们知道。”

四人从李幸生藏身的树前走过，没发现他。

等他们走远了，李幸生才从树影里出来，继续往山下走。

步子更快了些。

镇西头的老槐树下，三户人家都黑着灯。

李幸生在树下站了片刻，闭上眼睛。眉心处，一点微不可察的月光亮起——折月没有完全显形，只是透出一缕剑意，如蛛网般铺开。

血腥味。

很浓，从最左边那户院子里飘出来，混在夜风里，甜腻得让人作呕

他睁开眼，推开了那扇矮院的柴门。

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

月光从云隙漏下些许，勉强能看清院子里的景象。

福伯趴在地上，背心插着一柄短刀，刀身几乎全没进去，只留刀柄在外。血已经流干了，在地上凝成一大片暗红色的硬痂，他的脸侧着，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还映着临死前的惊恐。

右手伸向前方，手指抠着地面，指甲缝里全是泥。

他身下压着个蓝色的碎花包袱。

李幸生在门口站了三息。

然后他走进院子，蹲下身，伸手合上了福伯的眼睛。

“老哥，走好。”他轻声说。

从福伯身下抽出那个包袱，入手沉甸甸的。包袱被血浸透了大半，布料黏糊糊的，但形状还完整。李幸生没打开看，只是把它背在背上。

站起身时，他环顾四周。

院子里有打斗的痕迹，虽然被刻意掩盖过——地上的土有新翻的痕迹，墙角的柴火堆散乱，几片瓦碎在地上。

正屋的门虚掩着。

李幸生推开门，走进去。

屋里一片狼藉。桌子倒了，椅子缺了条腿，墙上有一道新鲜的刀痕——不深，但很长，从门口一直划到窗边。

窗台上，有几滴没擦干净的血。

李幸生走到窗边，伸手蘸了点，在指尖捻开。

血还没完全凝固，黏糊糊的。

人刚走不久。

他翻窗出去，落在后院。地上的脚印很乱，有深有浅，至少四五个人。其中一串脚印特别小，步幅也小，脚印边缘模糊——像是被人拖着走。

拖拽的痕迹延伸向后山。

李幸生跟着痕迹追了上去。

-

山里的夜，黑得像是墨泼过。

李幸生没有点火，也没有用剑光照亮。他就这么在黑暗里走着，步子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在实处。

眉心处，折月微微颤动着，将周围十丈内的气息一一反馈回来。

风里有土腥味，有草叶腐烂的味道，有远处山泉的湿气。

还有……血腥味，越来越浓。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面传来水声。

是一条山溪，水流不大，但很急。溪边的泥地上，脚印更乱了。

李幸生蹲下身，伸手摸了摸。

泥还是软的，脚印边缘清晰，踩下去的水渍还没干——最多不超过半个时辰。

他正要起身，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闷哼。

是个女子的声音，虽然压抑着，但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李幸生眼神一凛，身形如鬼魅般掠出。

沿着溪流往下游追了百丈，前面是个不大的水潭。潭边生着一堆篝火，火光跳跃，映出几个晃动的影子。

三个黑衣人围在火堆旁，正低声说着什么。

徐婉被绑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反剪，嘴里塞着布。她头发散乱，脸上有淤青，嘴角渗着血，但眼睛还睁着，死死盯着那几个人。

其中一个矮胖的黑衣人正在翻她的包袱，把里面的衣裳一件件扔出来，扔得到处都是。

“娘的，没有。”矮胖的骂了一句，把空包袱摔在地上，“账本不在里头。”

“肯定在她身上。”另一个高瘦的说，“搜身。”

“这……”第三个黑衣人有些犹豫，“赵相说了，要留活口问话……”

“问话用不着衣裳。”高瘦的冷笑，“搜！出了事我担着！”

矮胖的站起身，搓了搓手，走向徐婉。

徐婉拼命往后缩，但被绑在石头上，根本动不了。她眼里满是惊恐，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矮胖的伸手就要去扯她的衣襟。

就在这时——

“噗。”

一声轻响。

像是石子落入水潭。

矮胖的动作僵住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口，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孔，很小，只有针尖大，却正正穿过心脏。

血还没流出来，人已经软软倒下，扑通一声栽进旁边的水潭里，溅起一片水花。

高瘦和另一个黑衣人同时一惊，猛地转身，抽出刀。

“谁？！”

李幸生从树影里走出来。

手里拎着剑，剑尖拖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

月光正好从云层缝隙漏下来，照在他脸上。

那张总是带着醉意和惫懒的脸，此刻冷得像冰。

“你，你是谁？！”高瘦的厉声喝道，刀尖指着李幸生。

李幸生没答话。他走到火堆旁，弯腰捡起那个蓝色的碎花包袱，拍了拍上面的土，背在背上。

然后，他看向徐婉。

徐婉也正看着他。那双原本满是惊恐的眼睛里，此刻涌出了泪，也涌出了一丝希望。

“账本在我这儿。”李幸生说，声音平静得吓人。

高瘦的脸色变了，“你是……那个说书的？”

李幸生抬眼看他，“认识我？”

“赵相交代过，戎关镇有个说书的，可能会多管闲事。”高瘦的握紧刀，“没想到是你。”

另一个黑衣人低声说：“头儿，这人有点邪门……”

“怕什么！”高瘦的咬牙，“他就一个人，咱们两个，还怕他不成？”

两人一左一右，慢慢逼近。

李幸生叹了口气。

他把包袱重新系紧，背好，然后拿起剑。

没有拔剑，只是握着剑鞘。

“我给你们三息时间。”他说，“跑，或者死。”

高瘦的笑了，笑容狰狞：“就凭你一个……”

话音未落，李幸生动了。

不是快，不是狠，就是那么随意地一步踏出。

可就是这一步，高瘦的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他想要挥刀，可手抬不起来。

想要后退，可脚动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幸生走到他面前，伸手，握住他握刀的手腕。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

刀掉在地上。

高瘦的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另一个黑衣人见状，转身就跑。

李幸生屈指一弹。

一缕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剑意破空而去，没入那人后心。

那人跑出三步，身子一软，扑倒在地，再没起来。

李幸生松开手，高瘦的瘫在地上，抱着断腕，疼得浑身发抖。

“回去告诉赵文启。”李幸生说，“人我保了，他要是再敢派人来，下次断的就不是手，是脖子。”

高瘦的咬着牙，死死盯着他，眼神里满是怨毒，但不敢说话。

李幸生不再理他，转身走到徐婉身边。

徐婉看着他，眼泪又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流，混着嘴角的血，滴在衣襟上。

李幸生挥剑斩断她身上的麻绳，扯掉嘴里的布。

布一扯掉，徐婉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眼泪鼻涕一起流。

李幸生没催她，只是站着等。

等她咳完了，喘匀了气，才问，“能走吗？”

徐婉点点头，又摇摇头，想站起来，腿一软，又坐了回去。

李幸生弯腰，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徐婉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襟。

“别怕。”李幸生说，“我带你走。”

他抱着徐婉，往山下走去，路过火堆时，一脚把火踩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