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的读书人 第十三章 借道

三人撩开素净的蓝印花布帘走进粥铺。铺面不大，只摆了五六张榆木桌子，桌面上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却都擦得锃亮。灶台上的大砂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米香弥漫在整个空间里，让人一闻便觉肠胃舒畅。

系着靛蓝布围裙的老掌柜见来了客人，忙从柜台后迎上前来。他约莫六十上下，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容慈祥，双手粗糙却干净利落：“三位客官用点什么？”他微微欠身，声音温和，“小店今日有熬足三个时辰的粳米粥，还有豆粥、荷叶粥、莲子粥、茯苓粥，更有蔗浆甜粥。下粥小菜有酱瓜、咸鸭蛋、糟鱼、肉松，另有蜜饯果脯可佐味。”

李秀才择了张靠窗的方桌坐下，青衫在透窗而入的晨光中显得格外素雅。他抬手轻拂衣摆，目光温和地看向两个弟子：你二人各要什么粥？

不待刘浩开口，林子安便带着几分忐忑抢先道，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师父，我……我想尝尝那蔗浆粥，可以吗？说罢，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师父的脸色，生怕这个要求太过孩子气。

李秀才微笑颔首，须发在晨光中泛着银辉：自然可以。随即转向刘浩，你呢？也要蔗浆粥吗？

刘浩从容应道，双手平稳地置于膝上：弟子只要白粥咸菜便好。

林子安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安，急忙改口：师父，那我也要白粥吧！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勉强。

李秀才了然一笑，对候在一旁的老掌柜温言道：便要两碗白粥，一碗蔗浆粥，再加一碟酱瓜，一盘糟鱼，一盘肉松。

好嘞！老掌柜高声朝后厨报了菜名，又亲自为他们斟上三杯热茶，褐色的茶汤在杯中微微晃动，三位稍坐，粥马上就来。

刘浩看出师弟的窘迫，知道他定是觉得独自享用甜粥过意不去，便倾身向前，声音放得轻柔：子安，你只管按自己的喜好来。我不过是不喜欢早晨用甜食，与你无关。

李秀才也温声安抚这个小徒弟，轻点桌面：为师也是如此。你正值年少，喜欢甜食再正常不过，何必勉强自己改变？

不多时，伙计便端着厚重的木托盘快步走来。三碗热粥盛在厚壁陶碗里，熬得米花尽开，稠滑如浆。白粥莹润如玉，蔗浆粥泛着淡淡的琥珀色泽。蒸腾的热气中，新米特有的醇香扑面而来，与窗外街市的喧嚣形成了宁静的对比。

三碟精致的佐粥小菜随之摆上桌面，在榆木桌面上发出轻响，各有千秋。

首当其冲的是那碟酱瓜。瓜条呈现出深琥珀色的半透明质感，在晨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李秀才执箸轻夹，便能感受到内里紧绷的韧性；送入口中，齿尖与之相触的瞬间，发出一声极清脆的“咔哧”轻响。那咸鲜的酱香率先在舌尖绽放，随即一丝恰到好处的酸爽悄然浮现，最后留下若有若无的回甘，将白粥的清淡衬托得恰到好处。

一旁那盘糟鱼更是别具风味。鱼身覆着一层浅褐色的香糟，无需凑近，那股深沉而复杂的糟香，已混合着淡淡的酒意与酯香，幽幽地飘来。用筷尖轻轻拨开，鱼肉便如蒜瓣般层层散开，肌理分明，白皙如玉。放入口中，冰凉、咸鲜、酒香、鱼肉的微甜，多种风味次第绽放，其味不烈，却余韵悠长。

最后是那盘肉松，它不像前两者般棱角分明，而是以最温柔的姿态堆叠着，像一团金黄色的、毛茸茸的秋日落叶。经过细心炙烤过的肉香与油脂香，用瓷匙轻舀，其质轻若无物，入口甚至无需咀嚼，便在舌尖温存地化开，留下满口的酥松与腴美。用丰盈的肉味抚平了酱瓜的清脆与糟鱼的清冷，

林子安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蔗浆粥，金黄的粥液在勺中微微晃动。他鼓起腮帮子小心吹了两下便送入口中，顿时被烫得直呵气，白皙的面庞泛起红晕，却仍舍不得吐出来，含含糊糊地赞道：“好香！”那清甜温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唇角不自觉地扬起，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李秀才与刘浩则是不急不缓地用瓷勺轻轻搅动碗中白粥，待热气稍散，才就着各色小菜细细品尝。李秀才执勺的姿势格外优雅，每一口都带着文人特有的从容；刘浩则是一边用膳，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师父的举止。

待三人用罢早饭，碗中粥尽，小菜也所剩无几。李秀才抬手示意伙计结账，那年轻的伙计赶忙擦净双手，小步快走而来，脸上堆着殷勤的笑：“三位客官，承惠一共一百四十二文，您给一百四十文就好。”

不待伙计话音落下，李秀才已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枚银角子，动作轻缓地置于榆木桌面上。那银角子约莫两钱重，切割得十分规整，在透过窗棂的晨光下泛着温润的霜雪之色，边缘处还隐约可见官铸的细密纹路。

“剩下的，便不用找了。”李秀才语气平和，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叩。伙计眼睛一亮，连忙躬身道谢，腰弯得极低：“多谢官人厚赏！官人吃得顺意，便是小人天大的福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枚银角子，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残存的官印，脸上的喜色如春水般漾开。这意外的赏钱，足以抵上他小半日的工钱了。

林子安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凑近刘浩耳边小声嘀咕：“师兄，这粥铺的价钱倒算是实惠。”他方才在心里默算过，即便加上师父赏的，这顿早饭也比想象中便宜许多，不禁对扬州的物价生出几分好感。

刘浩微微颔首，目光却流连在李秀才方才取银的袖口。他注意到师父的用度看似随意，实则颇有章法——既不会刻意显阔，也不会过分俭省，每一个举动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从容。

李秀才从容起身，修长的手指轻轻理了理青衫前襟，拂去并不存在的褶皱。

“扬州城大，我们还要赶路。”李秀才淡淡说道，目光已转向窗外繁华的街市，晨光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今日需得赶到城外书院借道去太院。”

林子安闻言，赶紧捧起陶碗将最后一口蔗浆粥喝完，舌尖还不舍地舔过唇角，咂咂嘴似在回味那清甜的余韵。刘浩也站起身，顺手将三人用过的碗筷稍稍归置整齐，这是他前世在食堂养成的习惯，粗陶碗相碰发出清脆的轻响。

老掌柜见状，连忙从柜台后绕出来，双手在靛蓝围裙上擦了擦，亲自将三人送到门口。他微微佝偻着身子，拱手作揖时花白的头发在晨光中格外显眼：“今日得遇三位雅客，小店蓬荜生辉。三位慢行，恕不远送。”

朝阳正好，将青石街道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辉。蒸笼的白汽与炸油条的焦香仍在空气中缠绵交织，喧嚣的市声此起彼伏，仿佛在为这座苏醒的城池奏响晨曲。三人不再停留，李秀才青衫飘拂走在最前，刘浩与林子安紧随其后，沿着人来人往的长街向西行去。

小半日过去，三人终于穿过喧嚣鼎沸的扬州城，步入西郊一片清幽竹林。

风过处，竹叶沙沙，如细雨轻吟。林子安深吸一口气，竹叶特有的清冽气息沁人心脾，穿过层层竹影，隐约可见几栋竹木建筑掩映在翠色深处。不远处，瘦西湖的一脉支流蜿蜒而过，如素练环抱，水声潺潺，将这片天地与尘世悄然隔绝。

三人沿着青石板小径徐行，石板缝隙间生着茸茸青苔。不多时，便望见一座书院静立于竹林环抱之中。

书院不设高墙，只以疏竹为篱，篱上攀满淡紫色的牵牛花。花瓣被晒得耷拉下了脑袋，在竹叶间漏下的光斑中低垂。穿过一道爬满青藤的石券门，抬头便见一方竹木匾额，上书竹溪书院四字，字迹浑厚古拙，墨色沉静，不知出自何人手笔，却自有一股超然气度。

李秀才径自推门而入，青衫袖摆在动作间微微飘动，朗声唤道：师兄可在？语气熟稔，宛如归家。刘浩与林子安紧随其后，踏过门槛时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踏入院内，但见一株参天古银杏如巨伞张开，筛落满地斑驳光影。树下散置石桌石凳，用以学子对坐弈棋，落子无声。庭院一隅引活水成池，池中芙蕖初绽，几尾红鲤悠然游弋。水畔立着一方太湖石，瘦、皱、漏、透，形态奇崛，与池边潇湘竹相映成趣。

书院主体建筑涵辉阁是一座二层木楼，白墙黛瓦，飞檐轻举。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书卷气与淡淡檀木的味道扑面而来。阁内满壁书架，蓝布函套的典籍整齐排列。正中悬挂至圣先师画像，其下香案上一缕檀烟袅袅。

正当李秀才的话音在庭院中轻轻回荡，涵辉阁二楼的竹帘微动，一个清癯的身影缓步而下。木制楼梯在他脚下发出极轻的吱呀声，与竹叶的沙沙声相和。

来人身着月白长衫，衣料在竹影间泛着淡淡的光泽。他须发虽已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竹簪束在脑后。面容清瘦，但那双眼睛却澄澈如古井。腰间悬着一枚青玉环佩，随着他从容的步伐发出清越的声响。

清尘师弟，一别数载，别来无恙。他声音温润如玉，目光先是在李秀才身上停留片刻，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随即转向刘浩与林子安。在他目光扫过的刹那，二人只觉得微风轻动，浑身一轻，仿佛被一道清泉洗涤而过，连日来的疲惫竟消散了大半。

李秀才——字清尘，此时正双手合抱于胸前。左手在外，右手在内。拱手前推，身体随之鞠躬。行了一个郑重的揖礼：“玄明师兄风采更胜往昔。”玄明先生也回了一个揖礼。礼毕李秀才侧身引见，袖摆随之轻扬，“这两位是此行新收的弟子，刘浩、林子安。”

刘浩与林子安连忙再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弟子拜见师伯。”

玄明先生微微颔首，缓步走近。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如同在品鉴两块未经雕琢的美玉，指尖无意识地轻抚腰间青玉环佩，“赤子之心，灵台清明，难得难得。”他转向李秀才，眼中带着几分打趣，“师弟这是要为兄代你授课几载？”

林子安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卷着衣角，耳根微微泛红。刘浩也跟着垂首，姿态恭谨却不见局促，只是觉得若直视这位气度不凡的师伯，未免有些失礼。

“师兄莫要取笑我了，”李秀才苦笑摇头，须发在竹风中轻轻拂动，“师弟此次前来，实是有事相求。我有急事，需借道前往太院面见山长。”

几人来到银杏树下的石桌旁，李秀才也不客气，径直在一张石凳上落座，青衫在石面上铺展开来。刘浩与林子安先是对玄明先生再行一礼，这才小心翼翼地分别在师父下首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玄明先生袖袍轻拂，石桌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套青瓷茶具。他亲自执壶斟茶，素白的手指稳托壶身，茶水如一线银泉注入杯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师弟要借道前往太院，究竟何事如此紧急？”

“师兄，此事还得见过山长才能定夺。”李秀才轻抚茶盏，指尖在温热的瓷壁上停留，“还要劳烦师兄开启文枢。”他的神色在茶烟袅袅中略显凝重。

玄明先生执壶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清瘦的指节稍稍收紧，眉头轻蹙间在额间刻出几道细纹，“要开文枢？如此紧急？”他缓缓放下茶壶，青瓷与石桌相触发出清脆的轻响，目光如电直射向李秀才，“莫非有鬼魅大妖潜入人族腹地？”声音里带着几分凌厉，“倘若是这等事，你我二人联手，难道还拿不下吗？何必非要惊动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