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的读书人 第十一章 喝粥

船老大心中疑云密布，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他总觉得，赤红帮的反常逃窜、王掌柜的离奇获救，乃至天色的骤变，这一连串的异常，都与那三位脱不开干系。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猜测太过离奇,万一，那三人真的只是运气好些的普通书生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在心底默念着老辈传下来的话，另一只手悄悄摸向胸前挂着的那枚被体温焐热的符牌，指尖摩挲着上面刻画的模糊纹路。冰凉的触感传来，却丝毫没能驱散他心头的寒意。

船老大终于极轻、极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合上眼睛，眼皮却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

无论如何，天，总会亮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最终在心底对自己说道，那声音干涩得如同磨损的船桨，在寂静中慢慢消散。

晨光熹微，薄雾如纱，静静笼罩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湿润的晨风带着水汽，轻轻拂过甲板。

那口半人高的大铁锅早已在灶上咕嘟作响。熬煮了整夜的杂粮粥已然开花，稠厚的粥汤被灶膛里残余的石炭温煨着，表面凝结起一层细腻如绸的粥油，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青瓷釉光，散发着质朴温润的米香。

船伙计用长柄木勺缓缓搅动锅底，舀起一勺浓粥，那粥液拉起一道柔和的弧线，在晨光中闪着温润的光泽。粥好了——他拖长了调子吆喝，各位客官，用早饭了！

声音在清晨的宁静中荡开，乘客们陆续从舱内走出，捧着各自的碗筷围拢过来。热粥被盛入粗陶碗中，洁白莹润，升腾的雾气模糊了一张张睡眼惺忪的面容。有人迫不及待地吹着气，沿着碗边小心吸溜，那暖流从喉间滑入胃腹，熨帖了被晨露与惊魂浸润一夜的身心。

嘿，这米粥熬得地道，火候足！一个精瘦的商人啜着粥，咂咂嘴，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已然平静的河面，比昨儿个那碗压惊酒还受用。他用指尖摩挲着碗沿，显出几分生意人特有的精明。

他这话头一起，仿佛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

旁边一个穿着褪色布衣的妇人立刻接话，声音还带着些许颤抖：可不是嘛！昨儿个真是吓死人了，那些天杀的匪类，凶神恶煞的……她说着，下意识地将身边的孩子往怀里紧了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孩子的肩头。

凶？隔座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放下粥碗，用竹筷轻叩碗沿，脸上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神秘，再凶，不也让龙王爷给惊跑了？你们是没瞧见，他们那连滚带爬的样儿，绳子都砍了，恨不得多生两条腿！

对对对！一个年轻后生激动地比划着，碗里的粥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跑得那叫一个快！我瞅着，像是后头有厉鬼索命似的！他说话时，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在诉说一个传奇。

要我说，定是河神老爷显了法相，另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笃定地接口，粗糙的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圈，保不齐是派了巡河的夜叉，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舱内顿时充满了七嘴八舌的议论，昨日的恐惧在晨光与热粥的安抚下，渐渐发酵成了带着几分炫耀的谈资。人们交换着各自看到的细节，添油加醋地描绘着水匪的狼狈，每一双眼睛里都跳动着劫后余生的光彩。

李秀才垂目看向碗中，只见那粥熬得恰到火候，米粒饱满如初绽的花蕾，尽数融开在稠滑的粥汤里。表面凝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粥油，在晨光浸润下泛着莹润的光泽，纯粹的新米清香随着热气袅袅升起。他执起陶勺，舀起一勺温润如玉的米粥送入口中，那股恰到好处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宛如春水润泽干涸的溪床，悄然唤醒了尚带倦意的脾胃。

这粥倒是难得，李秀才轻声对身旁二人说道，轻抚过粗陶碗沿，用的竟是今年的新粮，米香清冽，粥油饱满。看来船家今日是下了本钱的。

林子安正鼓着腮帮子小口吹散粥面腾起的热雾，闻言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少年人特有的懵懂：新粮旧粮，不都是果腹之物？有何分别？

刘浩轻轻摇头，用勺子缓缓搅动碗中米粥，耐心解释：新米含水量足，胶质丰富，熬出的粥格外绵滑滋润。他抬起眼帘，目光中带着思索，陈米则松散些，香气也逊色不少。说着又细细品了一口，感受着米粒在舌尖化开的温润，这般用心，倒不似寻常船家待客之道。

林子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学着刘浩的样子放慢动作，细细品味那在唇齿间流转的粥香，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经你这么一说，这粥确实格外香滑。他忽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猜测，莫不是船家感念昨日...

刘浩却似打开了话匣子，一边用陶勺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中热粥，一边娓娓道来，眼中泛起追忆的光彩：

煮粥最好用砂锅，柴火慢煨。他左手虚托，右手执筷轻旋，仿佛在描摹那炊烟袅袅的场景，待米粒开始轻轻翻滚之时，便将火势转小至文火，任其在锅中悠悠熬煮。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让人仿佛能听见灶火噼啪作响。

待米粒开花，粥汤渐稠，他微微前倾身子，压低声音如同分享什么秘方，再放进撕碎的山药和红枣，添几粒冰糖——看那晶莹的糖粒在粥汤中缓缓融化，像雪花落入春水......

林子安不知不觉已放下碗勺，双手托腮听得入神。

第一口烫着舌尖，带着冰糖的清甜；刘浩闭目轻嗅，似在回味，第二口品出了米香，在舌尖化开一片暖意；第三口尝到了山药的粉糯，红枣的甜醇也悄然渗入......他顿了顿，见林子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又补充道：

若是搭配咸菜的话，最好还得是白粥。他轻叩桌面，腌制好的咸菜酸香扑鼻，切得细如发丝。热锅凉油，姜蒜爆香，刺啦一声倒入咸菜——他模仿着下锅的声响，点上少许香油，那香气能飘满整个灶间。

先啜一口白粥，米香清甜；再尝咸菜，脆韧耐嚼。咸、酸、鲜在唇齿间交织——他轻叹一声，这才是人间享受。

林子安听得如痴如醉，待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碗中朴素的杂粮粥，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他胡乱将剩下的粥灌进口中，哀怨地瞪了刘浩一眼，腮帮子还鼓鼓的：

刘兄，你......他咽下粥，声音里带着十足的委屈，这也太过分了！

就连一向从容的李秀才也忍不住轻咳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新收的徒弟，说起美食来倒是头头是道，看来也不是一般人。只是在这简陋船舱里细数珍馐，未免有些不合时宜，太煞风景了。

日光渐渐浸染河面，粼粼波光与天边初绽的霞彩交相辉映。李秀才凭栏而立，青衫下摆在晨风中轻轻拂动，宛若一片流动的云。

再有一日行程便到扬州了，他并未回头，声音随着微凉的晨风缓缓送来，你二人可有何打算？

刘浩与林子安几乎同时躬身。刘浩拱手时衣袖垂落一丝不苟，林子安则因动作匆忙带起了衣角。

弟子并无打算，全凭师父安排。

弟子也无打算，听师父的。

林子安话一出口才蓦然愣住，悄悄侧目看向身旁的刘浩，眼中写满了惊疑。他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心里翻涌起无数疑问：刘兄何时也拜了师？我竟全然不知！莫非他们早有渊源？

李秀才微微颔首，目光依然望着远方水天一色之处：既然无事，待到了扬州，我们便直接启程返回书院。说罢，他衣袖轻拂，转身离去时带起一阵淡淡的墨香。

待师父走远，林子安立即凑到刘浩身旁，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少年明亮的眼睛里跳动着按捺不住的好奇：刘兄，你何时也拜了先生为师？我怎么半点不知？他压低声音，身子又凑近几分，莫非你与先生原是旧识？难道你早就......

刘浩一时语塞。他想起那日画地为牢、文海初成的景象，但这些事既然李秀才未曾明说，他自然不便多言。

此事说来话长，刘浩斟酌着用词，手不自觉地收到袖中摩挲着那支墨竹簪，待到了书院，寻个合适的时机，我再与你细说。

这话在林子安听来，却印证了心中的猜想。他眼睛一亮，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这几日相处下来，他觉得刘浩待人温和，处事沉稳，言谈间常有不凡见解。若能有这样一位师兄相伴求学，实在是再好不过。

原来如此！林子安笑着拱手，语气中带着几分亲昵，那往后该称你一声师兄了。

师弟不必多礼。刘浩见他这般热情，也觉得这少年天真可爱，自己年长几岁，被称作师兄也是理所应当，便从容应下。

此时的林子安哪里想得到，这个他亲口喊出的师兄，在很久以后竟会成了他一块不大不小的心病。让他每每想起便捶胸顿足——当初按入门先后，自己本应是名正言顺的师兄！这个发现让他懊悔得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在船上的那一刻，他定要抢先一步，让那声师兄先从刘浩口中叫出来。

船行一日，天光未透，运河上还浮着夜的最后一口薄雾，如同轻纱般在水面缭绕。当扬州城的轮廓从水汽朦胧中渐渐浮现时，码头上早已灯火通明，那璀璨的光芒穿透薄雾，在河面上投下碎金般摇曳的倒影。

那是一片令人屏息的盛景。

远远地，码头上悬挂的千百盏灯笼早已亮起，像一双双提前睁开的、审慎的眼睛，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静静守望。码头上早已不是沉睡的模样。船，无数的船，头尾相接，桅杆如林，几乎要将这整条河道挤得密不透风。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满载稻米布匹的漕船，吃水极深，沉默而威严，宛如朝廷的命脉在静静流淌；船身细长、挂着异域旗帜的江船，刚穿过江河的急流，船舷上还沾着巴蜀的晨露；更有那远涉重洋而来的海舶，船首高昂如骄傲的巨鸟，两侧的舷板上带着海风的咸腥与浪涛侵蚀的斑驳痕迹。

人声、号子声、车马声，混杂着天南地北的口音的吆喝，将黎明前的寂静撕得粉碎。赤裸着上身的力夫，古铜色的脊背在微弱的晨光与跳动的灯火下泛着油亮的光，肌肉随着每一次发力而绷紧舒展。他们喊着沉郁顿挫的号子，将一包包、一箱箱的货物从船舱搬到岸上，那跳板被无数双脚踩踏，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仿佛在诉说着这座水埠的繁忙。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而浓烈的气味。新卸下的茶叶清香、药材的苦涩、浸了桐油的缆绳味、咸鱼的腥气，还有从酒肆里飘出的、若有若无的酒香，以及那永远萦绕在河面上的、水与泥土混合的、略带腐朽的生机勃勃的气息。这一切，交织成扬州码头独有的气味图谱。

绸缎庄里，伙计正将一匹匹流光溢彩的蜀锦、杭缎小心翼翼地展开在晨曦中，那丝滑的光泽仿佛能照亮半条街。更有那来自泉州的客商，操着难懂的闽地口音，与本地牙人激烈地讨价还价，他们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温润如玉的瓷器，或是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小包价比黄金的远洋香料，在鼻尖轻嗅品鉴。

“好生热闹！”林子安整个人几乎要探出船舷，双手紧紧抓着栏杆，身子前倾，看得目不转睛。这个在乡间长大的少年，何曾见过这般人间盛景，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