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河的冰面在黎明前裂开第一道缝时,赵福金听见车外传来铁器凿石的声响。她掀开结着冰花的车帘,看见宗望正站在河岸上,腰间的虎符随着动作撞击着甲胄,狼头图腾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青灰。六个金兵赤着上身,在刺骨的河风中合力抬起一块丈许高的石碑,碑面上隐约可见她在汴梁城头刻下的血字拓痕。
“帝姬请看,”宗望转头唤她,睫毛上凝着的霜花簌簌坠落,“你的‘罪证’要永垂不朽了。”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残忍温柔,却掩不住眼底的血丝——自昨夜起,他便未合眼,亲自监工刻碑,此刻声音里浸着冰河水般的冷硬。
牛车旁拴着的战马突然发出嘶鸣,蹄子刨开岸边的积雪,露出下面横陈的尸体——是昨日试图渡河逃亡的汉人百姓,此刻已冻成青紫色的雕像,手指仍保持着抓握船板的姿势。赵福金攥紧车内的鎏金牡丹纹,指甲深深嵌进雕花缝隙,那里藏着的碎瓷片已划破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熊脂膏结成的硬块上,洇出暗红的纹路,像极了汴梁宫墙上蜿蜒的裂痕。
石碑轰然立起时,河风卷着细雪扑在碑面上,将“靖康元年十一月廿七”的字迹模糊成一片淡红。宗望抽出腰间佩刀,刀尖挑起她落在肩头的碎发:“工匠说血字拓片沁了宋人骨血,刻进石头里会生根。”他忽然笑了,那笑容让刀疤在晨光中扭曲成锐角,“或许百年后,有人会在碑缝里看见你们的《诗经》碎页,就像现在我们在雪地里捡汉人骸骨。”
赵福金猛地转身,避开他的目光,却看见不远处的河滩上,几个金兵正用长枪挑着婴儿的襁褓取乐。襁褓里滚出的不是锦缎裹着的金锭,而是半块冻硬的窝头,窝头裂缝里嵌着几粒麦麸,让她想起春桃绣在帕子上的碎金图案。昨夜她梦见春桃捧着《诗经》站在汴河岸边,书页被风掀起,露出里面夹着的并蒂莲干花,可等她跑近,春桃的脸却变成了宗望的刀疤,笑着说“民为贵”三个字该用血来写。
“元帅可曾想过,”她忽然开口,声音像漳河冰面下的暗流,“用汉人血写的碑文,终有一日会被汉人泪水解冻?”断簪从发间滑落,掉在牛车踏板上,簪头残缺的并蒂莲刮过冰层,划出细长的痕迹,宛如她眼角未愈的鞭痕。
宗望的刀猛地劈进身旁的树桩,木屑飞溅间,他逼近牛车,甲胄上的冰碴子刮过她的手背:“你以为我想让后世看见这些?”他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混着血腥气扑在她脸上,“我大金需要的是顺民,是让南朝小儿闻风丧胆的‘祥瑞’——而你,”他指腹擦过她腕间的旧伤,“是祥瑞里的刺,得拔了,才能让碑上的字光鲜些。”
话音未落,河对岸突然传来号角声。赵福金透过冰雾望去,只见一队人马正沿着河岸疾驰而来,为首的骑士披着绣金狼头的斗篷,腰间悬着的不是佩刀,而是一卷轴装——那形制,分明是宣和殿里流出的《千里江山图》真迹。
“那是完颜希尹的长子,”宗望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语气里带着警惕,“奉他父亲之命来‘迎接’帝姬。他们想把你献给金太宗,用你的‘贞烈’做戏,好让南朝的士大夫们知道,归顺才是正途。”他忽然扯下自己的披风裹住她,狼头图腾的毛皮擦过她的嘴唇,“但在我这儿,你是我的‘罪证’,谁也拿不走。”
金兵的队伍在河岸停住,完颜希尹之子策马上前,掀开斗篷时,赵福金看见他眉间点着女真贵族的金粉,却在左颊刺了汉文的“忠”字,血痂未愈,像条丑陋的虫。他抬手行礼,用生硬的汴梁官话说道:“奉太子太保之命,恭迎茂德帝姬西狩,共襄大金盛举。”
“西狩?”赵福金冷笑,指尖抚过断簪的尖锐簪尾,“我大宋皇帝被你们掳作阶下囚,倒成了‘巡狩’?你们偷了汉人的字,却偷不去骨血里的节气。”她忽然将断簪抵在咽喉,冰晶般的寒光映着她染血的唇,“再走近一步,我就让你们的‘祥瑞’变成腐肉,喂饱漳河的鱼。”
宗望的刀比她的簪更快出鞘,刀刃横在她颈间,却不是对着她:“回去告诉希尹大人,”他盯着完颜家的骑士,狼头图腾在风中猎猎作响,“茂德帝姬是我破汴梁时亲手擒的,要献,也该我亲自献。”刀光一闪,骑士坐骑的缰绳被斩断,黑马受惊前蹄扬起,将那卷《千里江山图》甩进雪泥里。
黄昏时分,漳河冰面终于裂开足够宽的缝隙。赵福金被裹在层层毛皮里,由宗望亲自抱上渡船。船桨划破冰水的声响像撕裂锦缎,她听见船底擦过冰块的“咯咯”声,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在端门看的冰嬉,那时她穿着织金锦袍,站在九曲桥上看宫人用琉璃盏盛着梅花酒,盏底的碎冰撞出清越的响。
“冷么?”宗望的声音惊破回忆,他将一个暖炉塞进她怀里,炉身刻着“宣和年制”的字样,炉盖的狻猊钮缺了一角——分明是从徽宗的寝殿里抢来的。暖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她骨子里的寒意,那是从汴梁城头就开始凝结的冰,此刻顺着血管蔓延,将心脏冻成坚硬的晶核。
船行至河中央时,突然一阵剧烈颠簸。赵福金踉跄着扶住船栏,却见几个金兵正用长枪戳着一具浮尸,尸体腰间系着的玉佩在暮色中闪着幽光——是蔡鞗送她的生辰礼,双面刻着“长乐未央”,此刻却挂在无名尸身上,被冰水浸透的丝绦缠着水草,像条死蛇。
“别看。”宗望猛地扳过她的脸,指尖用力到几乎捏碎她的下颌,“这些都是该杀的逆贼,他们的血早该融进漳河,浇灌大金的草场。”他的瞳孔里映着河面上浮动的火光,那是金兵在焚烧汉人百姓的房屋,浓烟卷着火星掠过河面,将他的狼头图腾染成狰狞的赤红色。
赵福金忽然想起《孟子》里写的“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此刻的漳河,可不就是泛滥的洪水?只不过这洪水是金人用刀剑和火油掀起的,里面漂着的不是泥沙,而是汉人的诗书、骸骨,和她早已破碎的魂灵。她悄悄将暖炉上的狻猊钮掰断,藏进袖中,那尖锐的断口像把小刀,抵着她的掌心,提醒她还活着——活着见证这些罪孽,活着等待罪孽反噬的那一日。
夜幕降临时,队伍在河岸扎营。赵福金被安置在临时搭建的皮帐里,帐外传来金兵的喧闹声,混着马嘶和汉人俘虏的呻吟。她摸出藏在衣襟里的碎瓷片,就着篝火的微光,在帐内的牛皮毡上刻下“漳河立碑”四字,瓷片划破毡面,露出下面冻硬的泥土,她忽然想,或许有一日,这泥土里会长出带血的花,每一片花瓣都是一个汉字,拼成金人永远读不懂的檄文。
“在写什么?”宗望的声音从帐外传来,皮毡帘掀开时,他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显然刚从金兵的宴席上回来。他腰间的虎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汉人玉带,带銙上刻着“忠孝节义”,却被粗暴地凿去了“节”字——那是从某个战死的宋军将领腰间抢来的。
赵福金没有答话,将碎瓷片藏进袖口。她看见宗望手里攥着一卷纸,展开来,竟是她在汴梁城头未写完的血字碑拓片,此刻被人用女真文在空白处题了字:“大金皇子宗望克汴梁,宋女福金跪献降书于此。”
“他们要把这拓片送回上京,”宗望将纸页扔在火盆里,火苗瞬间吞没了“降书”二字,“可我没让他们碰你写的‘靖康’。”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到帐外,指向远处的石碑,“看见碑顶的狼头了么?那是用你们景灵宫的镇兽改的,汉人的石头刻女真的神,多妙。”
石碑顶端,一尊狼首雕塑昂然立着,狼嘴大张,露出的却不是獠牙,而是半块残破的龙纹瓦当——那是从汴梁皇宫的屋顶上拆下来的。赵福金盯着狼嘴里的瓦当,忽然笑了,笑声惊飞了碑顶的寒鸦,那鸟儿扑棱着翅膀掠过星空,翅膀上沾着的雪粒掉进火盆,发出“滋滋”的响。
“你笑什么?”宗望攥紧她的肩膀,甲胄上的铁钉划破她的衣襟,在锁骨下方划出一道血痕。
“我笑你,”她仰起脸,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冰与火,“用汉人的瓦当供女真的狼,就像用《资治通鉴》垫马槽——你们终究是要靠汉人东西活着的,哪怕那东西沾着血。”她的血珠滴在狼首雕塑上,顺着龙纹瓦当的裂缝渗进去,宛如给那狰狞的狼眼点上一滴血泪。
宗望忽然松开手,踉跄着退了半步。他腰间的玉带滑落,“忠孝节义”的带銙散落在雪地上,其中一块滚到赵福金脚边,她看见背面刻着的小字:“宣和四年三月,御赐李纲。”那是徽宗赐给抗金名将李纲的,如今却成了金将的饰物,在泥雪里被踩得面目全非。
“李纲死了,”宗望捡起带銙,用袖口擦去上面的泥,“去年在太原,他的头骨被我们挂在城楼上,给你们的勤王军看。”他的声音忽然低哑,“你们的皇帝连个能打仗的文臣都留不住,却能在艮岳里堆出千里江山——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赵福金弯腰拾起另一块带銙,上面“节”字的笔画还清晰可见。她想起李纲曾在奏疏里写“祖宗疆土,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那时她在御花园折花,听见父皇对着奏疏叹气,说李纲“不懂变通”。如今变通的人都成了阶下囚,不懂变通的人却成了碑上的字,永远刻在汉人的骨血里。
“天意?”她将带銙扔进火盆,铜片在火中发出暗红的光,“所谓天意,不过是强者的刀,弱者的血。你们用刀刻碑,我们用血写史,总有一日,史书会比石碑更锋利。”她摸向发间的断簪,簪尾的东珠虽已失落,却在断口处凝成一颗冰珠,像她从未落下的泪。
宗望忽然抓住她的手,将她抵在石碑上。狼首雕塑的阴影笼罩着他们,月光透过狼嘴的缝隙,在赵福金脸上投下蛛网般的裂痕。她闻到他身上混着的汉酒香,那是用徽宗的秘酿方子酿的,此刻却带着女真马奶的腥气。
“知道我为什么留你么?”他的唇擦过她的耳垂,声音里带着醉酒的混沌与清醒,“因为你眼里的恨,让我想起在长白山第一次看见汉人商队时的自己——他们穿着绫罗,带着瓷器,却连正眼都不瞧我们,说我们是‘野人’。”他的手指划过她的唇,“现在我成了他们的‘野人’,可我要让他们知道,野人也能让他们的公主在碑前落泪。”
“我没有落泪。”赵福金盯着他眉间的刀疤,那道疤在火光中明明灭灭,像极了汴梁城头忽明忽暗的烽火,“我的泪早在汴河解冻时就冻成了冰,现在只剩恨,恨到能把你们的碑刻进地狱里。”她忽然用断簪抵住他的咽喉,冰晶在火光中折射出冷冽的光,“杀了我,或者放我走,别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看我的时候,就像在看一面镜子,镜子里映着你想成为却成不了的汉人。”
宗望猛地推开她,佩刀出鞘的声音惊破夜色。但刀刃没有落下,却砍在石碑上,迸出的火星溅在赵福金裙上,烧出几个焦洞。他盯着刀身上自己扭曲的倒影,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痛彻骨髓的自嘲:“你说得对,我是想成为汉人——想读他们的书,写他们的字,在汴河的柳絮里睡个安稳觉。”他收刀入鞘,转身走向营帐,“可现在我只能做个金人,用他们的血,换我想要的安稳。”
夜深时,赵福金独自走到石碑前。月光给碑面的血字镀上一层银边,“赵”字的最后一捺被冰棱拉长,像把指向北方的刀。她摸出藏在袖中的狻猊钮断口,在“福金”二字下方刻下一个小小的“记”字,血与冰混合着渗进石缝,宛如给这块沾满罪孽的碑石种下一颗复仇的种子。
远处传来更夫的骨哨声,还是用汉人骨头磨成的,每一声都像在呜咽着某个未写完的诗句。赵福金将断簪插进石碑底部的积雪,簪尾的冰珠终于落下,在碑脚砸出一个细小的坑,坑里隐约可见半片《孝经》残页,不知是谁在刻碑时偷偷埋下的。
她忽然想起宗望说过的“黄粱梦”,原来这场由鲜血和冰雪织就的梦,从来不是金人的胜利,而是两个文明在刀光剑影中的同归于尽。汴梁的繁华、女真的铁骑,终将在历史的冰河里凝成一块巨大的碑,上面刻着征服与屈辱,也刻着永远不会被风雪掩埋的抗争。
当第一缕晨光掠过漳河时,赵福金看见石碑上的血字被新结的冰层覆盖,却在冰层下透出暗红的光,像大地深处涌动的岩浆。她知道,这冰层终将在某个春天裂开,让那些被掩埋的字迹重见天日,让后世的人看见,在靖康年间的雪路上,曾有一个叫福金的女子,用血泪在历史的碑石上刻下了永不褪色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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