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七年的第一场雪,落在祁连山北麓时格外暴烈。江蓠将鹿皮手套抵在岩壁上,青铜药铲凿出的冰屑簌簌落在眉睫。
百丈冰崖间飘荡的紫玉续断草,叶片上凝结的霜花折射着妖异的幽光——这是能解巫蛊之毒的西域奇珍,也是椒房殿那位贵人点名要的贡品。冰风掠过她鸦青鬓角,露出耳后淡青的刺字——那是当年太守府烙下的巫字。如今被三叶忍冬藤纹样覆盖,细看才能辨出茎蔓缠绕的疤痕。师父用艾绒混着朱砂刺染时曾说:楚人信草木通灵,这忍冬纹能替你挡三次死劫。此刻藤叶在月光下泛着幽蓝,与她腕间五色丝绦交相辉映。
寒风卷起雪粒抽打在脸上,三日前初入永寿殿时,鎏金博山炉里飘出的沉水香混着王太后眼翳散发的腥腐气。小宫女们掩鼻后退时广袖带起的风,掀动她药囊里决明子干枯的碎叶。她捧着捣碎的决明子膏上前,指尖触到老妇人枯槁的手腕,余光瞥见帘幕外太医院赵奉常阴鸷的脸——那人嘴角法令纹如刀刻,与十二年前闯入江氏祠堂的绣衣直指如出一辙。
那个雨夜,父亲将一卷《灵枢》塞进她怀里时的温度,至今还烙在胸口——那书页间夹着的半张太医院调令,边角已被岁月浸得发黄。她蜷缩在太守府地窖,血泊中那卷《黄帝内经》被火舌舔舐时,突然有双布满青斑的手捂住她的嘴。秦越人霜白的鬓角垂着药草碎屑,左袖空荡荡的随风摆动:江家小女记住,太医院的水比巫蛊毒十倍。从今日起,你是楚地弃婴阿蓠。
指尖传来的刺痛将江蓠扯回现实。冰棱割破的伤口渗出血珠,在麻绳上凝成与当年刑场立柱同样的暗褐色。上月治愈太守背疽时,那肥硕身躯在药浴中抽搐的模样浮现,她无意识咬住下唇,齿间尝到铁锈味——若非那人酒醉漏出永寿殿贵人急召医女,或许永远揭不开江氏灭门案里缺失的那页卷宗。
江蓠垂目望去,五色丝绦缠着的麻绳正在冰棱上打滑,这绦子是用楚地祝由术染的,茜草混着雄黄粉,师父说能驱百邪,可此刻绳结处渗出的暗红,分明是狼毒花的汁液。
手持银簪正挑开续断草的根须,岩缝间突然涌出粘稠血水,在冰面蜿蜒成匈奴祭文,她眉微蹙,细看之下发现认得这种咒术——元光二年平阳公主和亲途中,三百随从便是死在这种血咒之下。还来不及细思,只见有三匹灰狼已从断崖跃出,獠牙间滴落的涎水泛着诡异的青紫。
紧接着十数双幽绿瞳仁自雪雾中浮现,头狼额间白斑如弦月——匈奴萨满驯养的雪魄。江蓠摸向袖中雄黄粉,忽然想起昨夜山脚客栈里那个独眼商人,那人腰间革囊渗着暗红,分明是西域尸蕈的汁液,靴跟还沾着未央宫特有的赤色宫砂。
蓦然箭矢破风之声与狼啸同时响起落入耳道,江蓠转头刹那,玄甲将军的青铜剑已劈开狼首。狼血溅上他眉骨时,她才看清那是张糅合了胡汉血统的脸,眉弓如祁连山脊般陡峭,眼尾却带着月氏人特有的上挑弧度。当他扯动缰绳时,耳垂残缺的玉珰晃出冷光,月光掠过剑柄狼噬日的纹饰,在冰壁上投出狰狞暗影,那人转身,左肩玄甲缝隙露出半截火焰形疤痕,像烙在皮肉里的诅咒。
接着!
玄铁绳钩凌空飞来,江蓠旋身接住的瞬间指节泛白。千年冰层龟裂发出脆响,将军乌骓马前蹄踏上冰面的刹那,整片山崖如碎玉崩落,坠落瞬间他抓住江蓠腰间的麻绳,力度和重量几乎勒断她的肋骨,腐土混着冰碴的气味里,她听见自己后牙咬紧的咯吱声。
等江蓠再睁眼时,将军的护心镜正压在她胸前,青铜剑卡在岩缝里泛着冷光,她下意识摸索腰间药囊,紫玉续断草早化作青紫浆汁,将五色丝绦染得斑驳。
别动。沙哑的嗓音带着血腥气,你听。
滴水声自洞穴深处传来,混着青铜剑刮擦岩壁的锐响,江蓠指尖抚过石壁,凹凸的刻痕令她脊背发凉。就着剑鞘擦出的火星,她看清那是前汉篆文——元光二年冬,平阳侯府卫氏遇伏于此。
将军突然闷哼,不得不停下动作,狼爪留下的伤口渗出黑血,巫毒已蔓至肘部。江蓠疾抽出银簪刺向他曲池穴,手腕却被铁钳般的手掌扣住,指尖银光映出他琥珀色瞳仁里跳动的杀意:匈奴细作?
将军中的是白狼部巫毒。她仰头直视那双眼,喉间剑锋的凉意激起颈后寒毛,三个时辰不入心脉便会全身溃烂。说话时左手悄然摸向腰间药囊,紫玉续断草青紫浆汁已浸透五色丝绦。
当他扯开衣襟剜除腐肉时,江蓠看见他锁骨下的火焰胎记——与师父遗留的羊皮卷上,匈奴王庭的诅咒图腾分毫不差。他背过身去,这时洞窟深处的冰台泛着幽蓝,翟衣包裹的白骨手中攥着半截玉簪,簪尾萧氏族徽让将军瞳孔骤缩。
子夜时分,将军在巫毒折磨下呓语,滚烫的手掌攥着她的衣带,胡语混着长安官话:额吉...别烧那件狐裘...江蓠割破手腕,动作干净利落,将混着药汁的血喂入他口中,血腥味弥漫时,洞外忽传来诡异的骨笛声,岩壁上的血咒突然开始融化,汇成细流渗向地底,在她裙裾边缘洇开暗色水痕。
千里外的未央宫,秋桑正颤抖着擦拭椒房殿的蟠螭纹铜镜,鬓角胎发被冷汗浸成鸦羽色。她苍白的唇瓣被咬得发青,擦拭铜镜的指尖在暗金螭纹上划出断续的痕迹——七年前掖庭暴乱时,滚烫的肉羹泼在左眼的灼痛仿佛又在眼眶里跳动,此刻完好的右眼倒映着镜中血山,瞳孔忽而紧缩如遇蛇蝎——那狼头幽光的位置,正对应着她暗藏在裙裾夹层里的青铜钥匙形状!戌时的更漏突如裂帛,镜面渗出粘稠黑血,小宫女踉跄后退时撞翻鎏金烛台,火苗在她蒙着白翳的左眼瞳仁里明明灭灭,如同掖庭暗夜里永远烧不完的纸钱灰烬,血珠竟在镜面勾勒出祁连山轮廓,山脊处狼头形状的幽光与将军剑柄的纹饰别无二致。
破晓时分,江蓠在洞口拾到染血的狼皮,指尖触到内层朱砂的瞬间,她细长的眉梢轻轻一跳:长安城防图上未央宫位置标着的蝮蛇纹样,令她耳后寒毛倒竖。转身欲唤将军时,喉间突来的寒意令她睫毛微颤,却将惊呼生生咽回喉中,只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江蓠将染血的狼皮塞入药篓时,一片青简从夹层滑落。借着洞外微光,她认出这是离宫前赵奉常所赠《黄帝内经》残卷——上古之人,法于阴阳,和于术数的段落旁,赫然添了行朱砂批注:太医院甲等试题:释‘五脏者,藏精气而不泻’与‘巫医同源’之辨。
她忽然记起三日前过太医署门禁时,守门老吏嗅到她药囊里的艾草味,混着陇西口音嘀咕:今年方技科要考砭石灼法,小娘子备几方祝由符咒罢。那日廊下晒药的竹匾里,晾着的全是经方派最推崇的干姜与附子,独不见她常用的紫苏与连翘。
抬眸望去,泛着幽蓝的冰台上尸骨白指夹着的玉屑在晨光下泛着与试题批注同样的朱色,她用银簪挑起细看,这分明是未央宫特供的丹砂——唯有太医院典藏的药经,才用得起这般品相的硃批。
回眸望向伤病熟睡的人,探究的目光转向那把狼首青铜剑,萧牧野。她指尖抚过剑柄铭文,声线平稳得自己都惊讶。将军锁骨下的火焰胎记随呼吸起伏,她忽然明白为何昨夜山脚客栈独眼商人要故意露出宫砂——那分明是引她入局的饵。不觉入了神思,回头却见青铜剑锋咫尺间,她抬眼望进对方琥珀色瞳孔,在那片荒漠般的死寂里,竟窥见与自己相似的、困兽般的挣扎。
山脚下马蹄声碎,萧牧野剑锋挑起她染血的袖口,玄铁冷光映得他眉骨如刀削斧凿,可那双向来寒潭般的眸子此刻却翻涌着血色:医女可知,窥探宫闱秘辛者,当受剜目之刑?他声音低如雪落松枝,可执剑的手背却暴起青筋。晨光刺破云层时,两人的影子在冰壁上交叠如折翼蝶。
将军!洞外突然传来汉军特有的号角声,解了当前的僵局。
攀出冰洞时,听见不远处山脚下匈奴商队的驼铃铃铛,江蓠望着雪地上凌乱的马蹄印,突然想起那个独眼商人腰间晃动的铜牌——分明是太医院赵奉常府上的门钥。她摸出师父遗留的金针筒,月光下,丙寅年太医院特制的铭文清晰可辨。开春的医官遴选,或许正是揭开这一切的最好契机。
百里外,匈奴商队的独眼首领把玩着江蓠遗落的药篓,篓底续断草粉末在他指间泛着妖紫——这正是三日后未央宫巫蛊案中,赵奉常呈给御史大夫的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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