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的读书人 第五章 水匪

暮色如浓墨倾泻入峡谷，两岸绵延的山岩泛着淬火生铁般的暗沉光泽，参差错落的峰峦宛若远古巨兽新生的獠牙。河面在此骤然收束，青灰色的激流在峭壁间挤压成一线，两岸垂直的断崖以倾倒之势相互倾轧，形成倒悬的铁青色剑戟，森然逼人。

就在这时，一艘狭长渔舟蓦地从岩隙间刺出。暗红的船首包裹着铁甲，在血色残照里泛着淬毒兵刃般的幽光。舟未至，甲板苇席上蒸腾的腥膻气息已扑面而来。船尾数个汉子身着紧束的夜行水靠，浑身筋肉虬结，蒙面巾上方露出一双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们划桨的动作整齐划一，身形如蓄势待发的黑色箭镞，小舟带着割裂江水的刺耳锐响，贴水疾驰而来。

“水耗子来喽！”一声沙哑的嘶吼撕裂暮色，惊起舟车劳顿的归鸟，如散落的墨点般四散飞窜。船头的船老大刚举起铜锣，示警的锣声尚未荡开，船尾便传来木桨断裂的脆响。那艘暗红渔船如离弦之箭破开江水，船头铁甲闪着凛冽寒光。只听“嗖”的一声，数道钩锁自渔船上抛出，铁钩深深扎进客船的木栏，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舱内顿时一片混乱。一柄倾覆的油纸伞骨碌碌滚过青石甲板，描金蜜饯匣轰然撞碎在朱漆窗棂上，殷红的山楂蜜饯如泼墨胭脂般四溅开来。一个锦衣商人踉跄着撞翻紫砂茶盏，褐黄茶汤汩汩漫过织锦坐垫，在素绢帘幕上蜿蜒出虬结的纹路。

“砰！”一道带倒刺的钩索破空而至，镰刃般的铁钩撕裂空气，打断了老舵工尚在喉间的呼喊。七道精瘦黑影借绳纵跃如飞，矫健地落在甲板上，动作整齐划一如鬼魅。

船头帘布被商人的伙计颤抖着掀起一角，暮色与昏暗的桅灯光线漏进船舱的刹那，一枚甩手箭已然飞出。那点寒芒撕裂空气发出呜咽，精铁箭镞瞬间穿透伙计的手掌，将其牢牢钉在帘布旁的木头上。红漆榉木发出吱呀低吟，铜钱坠着的箭羽震颤出碎玉般的清响，在空中不住晃动。

血珠顺着箭杆上不规则的血槽倒流，暗红溪流漫过箭尾彩绦，直将那枚铜钱裹成猩红的琥珀。铜锈被鲜血浸润出诡异釉光，血滴坠在龟裂船板上的闷响，宛如三更巷口招魂的梆声，声声催命。

铜钱箭羽仍在震颤，甲板缝隙渗出的血水已染红尺许见方的船板。商人同行的伙计不敢呼喊，尖锐的刺痛从掌心炸开，犹如数把烧红的铁钳同时撕扯皮肉。他浑身颤抖着咬紧牙关，脸上苍白的汗珠不断坠地，肩胛猛然弓起，打着颤的膝盖狠狠捣进船板缝隙。唾液混着血沫在发麻的舌尖凝成腥咸的锈味，持续暴烈的剧痛化为万千银针钻骨，每记脉搏都令木刺在骨缝间研磨得更深一寸。在油灯摇晃的光斑里，冷汗顺着他痉挛的颌骨滴落，他只敢卡着团烧灼的闷哼，生怕再发出任何声响，会招来更大的痛楚，甚至因此丧命。

船舱内众人望着被钉住手掌的商人伙计，个个噤若寒蝉。有的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有的浑身颤抖地缩在角落，还有的面色惨白地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时，那匪首一个腾身跃上船舷。燎原霞色泼在他黧黑面庞上，眉弓处赫然嵌着枚赤红鳞片，粼粼幽光恍若活物自皮下挣出。“行船的规矩。”他嗓音粗粝如磨砂，手中锯齿钢叉当啷钉入桐油浸透的甲板，叉尖距船老大鞋尖不过寸余，“解囊献宝。”

船老大佝偻着背，布满老茧的双手微微发颤，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好汉们取三成便是。”

“都滚出来！”蒙面匪徒一脚踹开舱门，木屑飞溅。话音未落，劫匪们已如鬼魅般分成两列，手持明晃晃的刀剑，只有数人，却能将舱内众人团团围住。空气瞬间凝固，只有油灯的火苗在微风中不安地摇曳，在舱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黑影。商人伙计压抑的痛苦呻吟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死死咬住下唇，鲜血从齿缝间渗出。

匪首阴鸷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舱内每一张惊恐的面孔，最终钉在汗透重衫的船老大身上。他缓步逼近，牛皮靴底踏在船板上的每一声轻响，都仿佛踩在众人的心尖上。船老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古铜色的脸颊滑落，勉力维持的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

“三成？”匪首从齿缝间挤出嘶声，人还未完全走近，身上浓重的铁锈血气已扑面而来，“你以为我们是来讨饭的？”船老大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挤出两个字：“好汉……”

江风掠过甲板，匪首那双吊梢眼里凶光乍现，却突然咧开满口黄牙大笑起来，刀柄上缠绕的红绸随着笑声簌簌抖动。“船家好胆色！”他声如破锣，震得人心头发颤，“你传话出去给那些羊儿们，俺们赤红帮规矩从来分明——银钱留三成，货船不沾腥。若有半个不字的，且看我这兄弟手里快刀应不应！”

船老大喉结上下滚动，踉跄着退开半步。

林子安和刘浩悄然挪到李秀才身后，见先生依旧神色淡然，便按捺住心头的悸动。他们注意到船上众人在劫匪的驱赶下已排成两列：衣着光鲜的商贾富人在一边战战兢兢地列队，穿着粗布衣衫的书生小贩则被赶到另一边。这般井然有序的场面，全然不似打劫，倒像是在办理什么公务。

“这比武举唱名还严谨。”林子安凑到刘浩耳边低语，声音轻若蚊蚋。

正当众人依序排队时，前方一个身着绸缎的商贾突然佝着身子抬起头，抹汗的手顿在半空，颤声向匪首问道：“好、好汉爷，不是说好只要三成银钱的吗？怎么拿了我三成银钱，还把我的铜板也全拿走了？”

整片甲板瞬间死寂如坟。十数人突然都化作了木雕，唯有不知是谁吞咽口水的响动，清脆得似琉璃坠地。商贾周边的船客如避瘴疠般急退，顷刻间空出一片地方，独留他孤零零立在那里，攥着的指节泛出青白。

待商贾回过神来，双膝已重重砸在陈年甲板上。他磕头如捣蒜，头上原本包裹发髻的头巾散落开来，花白的头发披散在脸上。前额一次次撞击甲板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渗出的血珠顺着蓬乱发丝缓缓流淌，在木质纹理间晕开深色的痕迹。

刘浩三人俱是一怔，着实没想到这刀架脖子的关头，竟有人敢与劫匪计较银钱多少。这般不要命的神仙操作，让他们一时都忘了呼吸。

“老四……掏掏耳朵。”匪首那双吊梢眼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讶，手中锯齿钢叉随着他压抑的笑声微微震颤。“二十丈吊睛虎看着都要打怵的阵仗，倒有人敢细抠咱们刀口上的秤星？”他话音未落，身后爆发的嗤笑声已卷着浓重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匪首信手提起一把朴刀，用雪亮的刀刃轻轻挑起商贾衣襟上绣的金线牡丹。他的笑声里仿佛裹着碎冰碴子：“好个堆金砌玉的富贵老爷，瞧这牡丹金线都绣得起丝儿了。”刀尖突然下压三寸，寒芒瞬间刺破绸衫，“难道这银子比项上人头还金贵？莫不是要替弟兄们算账？敢问现下把您扔去赏鲶鱼，不值当百贯赎身的铜臭？”

商贾双腮的肥肉如水纹般剧烈颤抖，十指痉挛着揪住甲板上的苔痕。冷汗顺着他稀疏的鬓角不断滑落，将那张紫棠色的面庞浸得油光发亮。浮肿的眼睑下，瞳孔紧缩如粟米，偏偏牙关还在咯咯打战，硬要从齿缝间挤出讨饶：“龙王爷定、定然要保好汉的福寿，我那金银……”

话音未落，刀脊已带着风声拍在他面门上，清脆的响声惊的船上众人心头皆是一跳。匪首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朝手下略一颔首。船板上立刻传来铁链碰撞的哗啦声响，四五个精壮汉子围拢上来。刚刚升起的月光在舀水的木瓢上碎成粼粼银片，也照映得众人脸色愈发惨白。

匪首信手抓过桅杆上浸透桐油的麻绳，在指间缓缓捻动。他慢条斯理地将绳索一圈圈缠上商贾青筋暴起的脖颈，动作娴熟得如同渔夫在编织渔网。“咱们赤红帮行走江湖最讲道义，”他声音低沉似诵经，“也不杀生，在这水面上只为护佑你等周全，取些辛苦钱。”绳结猝然收紧，商贾顿时紫涨着脸剧烈咳嗽，眼泪混着鼻涕纵横流淌。

“可也不是什么软柿子，谁都能捏一下。”匪首阴森森地补上一句，手腕又加了几分力道。

“来人，给这位富贵老爷塞紧口！好好给他松松玉带麒麟扣！”七八只黧黑的手掌应声探来，粗暴地扯开贡缎腰带，撕开蜀锦盘扣。匪首一脚踏在舱板上，仰头望着初现的星斗咧开嘴：“且让河伯细数你满身富贵纹——”碎帛声中狞笑陡扬，“若能攀得龙宫金柱，记得替爷问声安！”

两个彪形大汉架住商贾双臂反剪到背后，那滚圆白皙的身躯不停扭动挣扎，肥硕脖颈上渗出的油汗在月光下泛着腻光，活像头待宰的年猪被硬生生拖到船舷边。

商贾口中发出呜呜的哀鸣，却被麻布堵得严实。匪首右腿如重弩般猛然踹出，商贾顿时如断线木偶般坠向漆黑江面。

“咚”的闷响如战鼓擂动，青灰水雾中炸开一团凌乱涟漪。水面旋即腾起串铜钱大小的气漩，约莫三息工夫，只见那商贾在江水中剧烈浮沉，汩汩气泡声恍若恶鬼咀嚼，咬得船舷旁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愈发稀薄。

刘浩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一阵难以名状的憋闷与刺痛在胸腔里翻搅。这一刻，他恍然惊觉——这个世界的残忍，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赤裸。

在未曾穿越的那个世界里，他虽是个平凡的打工仔，却从不必为性命担忧。虽买不起房车，却也未曾背负沉重债务；虽无大富大贵，但父母安康，无病无灾。可自从魂穿到此，直到今日亲眼目睹这草菅人命的暴行，他才真正意识到两个世界的天壤之别。初来时的乌篷船岁月太过平静，竟让他潜意识里以为，这个时空与他记忆中那个平安繁华的国度并无不同。甚至，他还暗自期待着体内那神秘的暖流，会带他走向更精彩的人生。

而今，这血淋淋的现实，就像一记狠辣的耳光，重重抽醒了他的天真。

江风裹挟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灌入喉咙，刘浩的指尖正死死抠进船舷的木缝里。木刺扎进指甲的锐痛如此清晰，却压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酸意——那商贾落水的闷响，仍在他颅骨深处回荡，仿佛有人抡着巨锤，一下下砸碎他前世的记忆。

“呕……”他突然弯下腰，一阵剧烈的干呕。酸腐气息混入满船铁锈味中，他下意识想抬手掩口，却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筛糠。他分不清此刻充斥心间的是恐惧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前世课本上那个轻描淡写的“战栗”一词，此刻正化作一条毒蛇，沿着他的脊椎阴冷地向上爬行。

“眼珠子都收好了！”蒙面匪徒的刀鞘重重拍在舱壁上，震落簌簌桐油渣。刘浩死死盯着甲板缝隙间蔓延的暗色水渍，猛然想起前世某个暴雨夜——他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踩过积水，都市的霓虹在水洼里碎成一片金粉。而此刻浸透这老旧木纹的，却是刚从活人体内泵出的温热血液。

他又想起去医院ICU探望外婆那晚，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仿佛还在耳边。当时他蹲在苍白走廊里，也是这样盯着瓷砖的裂缝，数着那些纹路如何如命运般纠缠不休。

匪首张扬的笑声在江面荡开血色的涟漪，刺得他耳膜突突直跳。他怔怔地望着商贾落水处尚未平复的漩涡，飞溅的水花在惨淡月光下，犹如无数破碎的银鳞，闪着不祥的光。

匪首眉间那片赤鳞泛着诡艳的胭脂色，刘浩只觉得那抹红正死死烙在视网膜上，如同熬夜时眼前挥之不去的刺眼射灯，一下下灼烤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剧烈地颠簸、颤抖。一声炸响仿佛自天地间传来，龙吟般的轰鸣从江底喷涌而出，在耳畔轰然炸开。整艘船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他看见漫天稀疏的星斗竟化作了流动的银砂，而匪首眉间那片赤鳞正疯狂闪烁，宛如警报器上刺目的红光。商贾溺亡时的气泡声、周围人压抑的抽泣、钢刀刮过钱袋的锐响……所有声音突然都蒙上了一层毛玻璃般的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