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辛弃疾 第八章 险渡楚州，密信惊风

楚州的雪，比信州更烈。

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似的疼。我们的商队藏在城外的一处破庙里，庙门早已朽烂，寒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将火把吹得忽明忽暗。王掌柜正对着一张地图发愁，眉头拧成了疙瘩。

“公子，楚州城查得比淮阴渡严十倍。”他指着地图上的楚州城，“守城的是金将蒲察贞，出了名的多疑，据说连挑水的扁担都要翻过来看看。咱们要把消息递进去，怕是不容易。”

我看着地图上楚州城的位置，心里也有些犯难。楚州是金国南边的重镇，城墙高大，守军众多，我们这些“宋商”本就显眼，若是贸然进城，怕是没等递消息，就先被当成奸细抓了。

“刀疤脸那边，就没人能进城吗？”我问。

“难。”王掌柜摇头，“蒲察贞上个月刚清剿了一次城里的汉人，说是‘搜捕宋谍’，死了不少人，现在城里的汉人根本不敢露头。”

阿武在一旁擦拭着那根铁管火器，闻言抬头道：“要不，我夜里潜进去？”

“不行。”我立刻否决，“城墙太高，守军又多，你一个人进去，太冒险了。”

正说着，庙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踩在积雪上的声音。阿武立刻握紧腰间的短刀，王掌柜也吹灭了火把，庙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是我。”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

王掌柜松了口气，重新点燃火把：“张大哥？你怎么来了？”

门被推开，刀疤脸裹着一身风雪闯进来，脸上的刀疤在火光下更显狰狞。他身后还跟着个瘦小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穿着单薄的棉袄，冻得嘴唇发紫，眼神却很亮，像只受惊的小兽。

“这位是……”我问。

“这是小石头，城里张铁匠的儿子。”刀疤脸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他爹前几日被蒲察贞抓了，说私藏铁器，昨天刚砍的头。小石头趁乱逃了出来，对楚州城熟得很。”

小石头听到“爹”字，眼圈红了，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我心里一酸，这孩子，怕是和当年父亲说的那个“小石头”一样，在仇恨里早早长大了。

“小石头，你知道蒲察贞的帅府在哪吗？”我蹲下身，尽量让语气温和些。

小石头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知道，在城中心，门口有好多金兵守着。”

“那你敢不敢帮我们个忙？”我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用蜡封好，“把这个东西，想办法送到帅府附近的‘悦来客栈’，交给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掌柜，他会给你一大笔钱，够你活下去的。”

这封信里，只写了“宋师不日北进，望速备战”几个字，没有落款，也没有具体日期，既传递了消息，又不至于暴露我们的身份。悦来客栈是王掌柜在楚州的联络点，那山羊胡掌柜是他的远房亲戚，可靠得很。

小石头看着那封信，又看了看刀疤脸，见刀疤脸点了点头，他咬了咬牙：“我敢！我爹就是被金人杀的，我不怕他们！”

“好孩子。”我摸了摸他的头，将信塞进他贴身的棉袄里，“记住，一定要小心，若是被人发现，就把信吞下去，千万别让人抓到。”

小石头用力点头，把棉袄裹得更紧了，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刀疤脸叫住他，从怀里掏出个热腾腾的窝头，塞到他手里，“先吃点东西，暖和暖和。”

小石头捧着窝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混着窝头渣子，一起咽进了肚子里。

送走小石头，庙里的人都没了说话的兴致。火把的光映着每个人的脸，都带着几分沉重。我们都知道，这封信关系重大，不仅关系到能否阻止韩侂胄的北伐，更关系到小石头的性命。

“会没事的。”王掌柜叹了口气，“那孩子机灵，定能成。”

话虽如此，可等待的每一刻，都像在油锅里煎。寒风在破庙里呼啸，像无数冤魂在哭嚎。我想起小石头冻得发紫的嘴唇，想起他父亲被砍头的惨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来。

直到第二天傍晚，小石头才回来。他浑身是雪，脸上还有几道划痕，显然是在雪地里摔了好几跤。一进门，他就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牌，递给王掌柜：“山羊胡掌柜让我把这个带给你们，说‘信收到了，多谢’。”

木牌是悦来客栈的标记，刻着个小小的“悦”字。我们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路上没遇到麻烦吧？”刀疤脸连忙问。

小石头摇摇头，眼里却闪过一丝后怕：“快到帅府时，被两个金兵拦住了，问我干什么。我说我是要饭的，他们踢了我一脚，就把我赶走了。”

我看着他身上的脚印，心里一阵后怕，又有些庆幸——或许正是他这副“要饭的”模样，才没引起金兵的怀疑。

“这是给你的。”我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他手里。

小石头却把银子推了回来，摇了摇头：“我不要钱。山羊胡掌柜已经给了我两个窝头，还让我去他店里帮忙打杂，管饭。”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我能跟着你们吗？我想杀金人，为我爹报仇。”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里一动。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有胆识，有仇恨，若是好好培养，将来定是个可用之才。

“等我们办完了事，就带你回信州。”我摸了摸他的头，“到了那里，我教你读书，教你武艺，让你有能力报仇。”

小石头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

我们不敢在楚州附近久留，连夜启程返回。回程的路上，雪渐渐停了，天空露出一丝鱼肚白。我望着北方的天际，心里反复想着——蒲察贞收到消息，会怎么做？他会加强防备吗？韩侂胄看到金人有了准备，会打消北伐的念头吗？

“公子，你看！”阿武忽然指着远处的官道，声音有些发颤。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队金兵正押着几十辆囚车，往楚州城的方向去。囚车里挤满了汉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像待宰的牲口。

“是……是城里那些被抓的汉人。”小石头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要被送到哪里去？”

王掌柜叹了口气，声音沉重：“怕是要被送到北边当奴隶，挖煤矿，修城墙，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

我看着那些囚车，看着那些麻木的眼神，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这就是金人统治下的北方，人命如草芥，尊严如粪土。父亲说得对，这里的百姓，盼着王师北定，盼了太久太久。

可韩侂胄的北伐，不是他们的希望，而是催命符。以南宋如今的国力，仓促北伐，只会招来更疯狂的报复，让这些百姓陷入更深的苦难。

“我们必须阻止他。”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就算拼了性命，也不能让他毁了这最后的希望。”

阿武和王掌柜看着我，眼神里都多了几分坚定。小石头虽然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却也跟着握紧了拳头，小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仇恨。

回到瓢泉时，已是腊月初。父亲正站在院门口等我们，看到我们平安回来，他紧绷的脸才缓和了些。

“楚州那边，成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把小石头的事也说了一遍。父亲看着小石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又有一丝欣慰：“好，就让他留下吧，跟着阿武学些本事。”

“爹，金人收到消息，会加强防备吗？”我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会的。”父亲肯定道，“蒲察贞是员老将，生性多疑，只要他收到一点风声，定会增兵布防。韩侂胄那边，若是得知金人有了准备，就算再想北伐，也得掂量掂量。”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只是……你这次太冒险了。小石头虽是侥幸成功，但这种事，不能有下次。”

“儿子知道。”我点头。

腊月初八那天，临安传来消息——韩侂胄召集亲信，商议北伐事宜，却因“金人似有防备，恐难取胜”而争论不休，北伐之事，暂时搁置了。

听到这个消息，父亲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他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

“虽暂缓了，却未必能长久。”他望着北方，喃喃道，“韩侂胄急于立功，迟早还会再提。我们……还得做更充分的准备。”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这场风波，只是暂时平息，真正的风暴，或许还在后面。但至少，我们为北边的百姓，为那些义军，争取了一点时间。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飘落在父亲的肩头，像一层薄薄的霜。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他这一生，都在与时间赛跑，与命运抗争。而我，将接过他的接力棒，继续跑下去。

哪怕前路依旧风雪弥漫，哪怕希望依旧微弱如星，只要我们父子同心，总有一天，能等到云开雾散，等到那面象征着华夏的旗帜，重新插上北方的城头。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