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无期 第三章 他对他笑（2）

眼睛费力地适应着这无月的黑暗，残留的星光和几不可闻的路灯光晕，勾勒出路边矮房黑黢黢的轮廓和枯树张牙舞爪的枝影。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像打翻的墨汁，将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深邃的寂静里。

但好在有微弱的路灯照着，那光线昏黄而脆弱，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黑暗吞噬，却至少能让她看清了路，给了她一丝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指引。

她牵着妹妹的手。

妹妹的手很小，软软的，带着孩童特有的温热，乖巧地蜷在她的掌心。

一步步的走向他家。

脚下的土路并不平整，细小的石子硌着鞋底，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每走下去的一步，她的心里就越紧张一点。那紧张感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像藤蔓一样，从心底最深处悄然滋生，然后沿着血脉经络，一点点缠绕、收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撞击着，越来越快，像一只不安分的小鹿在四处冲撞，慌乱地寻找着出口，撞击着理智的牢笼。

那擂鼓般的声音太响了，震得她耳膜发嗡，甚至连牵着妹妹的手都不由的握紧了不少，惹得妹妹疑惑地仰头看了她一眼，但她浑然未觉。

她一直看着地下的路。

目光低垂，紧紧锁住脚下那在路灯下变幻着模糊光影的土路，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无比专注。

那专注近乎一种执拗的逃避，仿佛只要不抬头，不用去看那即将抵达的目的地，就能延缓某种审判的降临。

这姿态落在旁人眼里，大抵会认为是心不在焉。

其实她的心里比谁都在意，那翻涌的思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否也在等待，如同她这般惴惴不安？一会儿见到该用怎样的语气开口？是故作轻松，还是维持一贯的、在他面前总也端不住的疏离？第一句话说什么？是简单的“你好”，还是直接说明来意？这些念头像一个个乱窜的泡泡，在她沉寂的表象下争先恐后地涌现、破裂，每一个泡泡破碎，都溅起一圈细密的、带着焦灼的涟漪。

心跳声在鼓膜里轰鸣，耳根仿佛也被这无声的喧闹烘得发烫，那热度从耳后蔓延到脸颊，连冷风拂过，也只能带来片刻的清凉，无法将那心底蔓上来的热度彻底驱散。

走了一小段路。

这条路比平日里感觉更长，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都丈量着内心的煎熬；可同时又感觉更短，短到她还没准备好如何面对，那熟悉的院落轮廓就已隐约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这种时间感知上的错乱，让她心慌意乱。

终于，视野里那再熟悉不过的方向，一点不同寻常的暖色调光亮穿透了厚重的、几乎凝固的夜色，跳入她低垂的眼帘。

那光晕柔和，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暖意，与她周身笼罩的清冷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直到看到面前的亮光，她才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来。

脸上露出了连自己都没发察的笑容。

那笑意纯粹而自然，发自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全然未经大脑的批准，如同黎明刺破黑夜的第一缕微光，不受控制地照亮了她的脸庞，带着一种懵懂的、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期待。

那双因疲惫和紧张而显得有些暗淡、蒙着一层水雾的眼睛，此刻也映上了那院落的暖光，亮晶晶的，像是落入了细碎的星辰。

她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微妙的变化，只觉得心口积压的、那沉甸甸的浊气似乎被那暖光融掉了一些，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她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冰冷却清新的空气，仿佛给自己找到了前行的力量，她带妹妹走了过去。

脚步似乎比方才轻快了一点，虽然依旧带着迟疑，但终究是坚定地走向那方温暖的、如同港湾般散发着诱人气息的橘色光源。

妹妹似乎感知到姐姐情绪的变化，那紧绷的、传递着不安的牵手力道松弛了些，她也轻轻晃着两人牵着的手，小小的脚步跟着快了起来，带着孩童特有的、对光亮和温暖的本能趋向。

就在这时，有一个小黑影子从那片暖光与夜色交界的模糊地带跑了过来。

那影子小小的、胖乎乎的，以孩童特有的那种不灵便却充满速度感的步伐，哒哒地踏着院子的冻土，搅乱了投射在地面的柔和的、平静的灯光光影。

冬夜寒冷的空气中，随着他奔跑，带起一阵小小的、带着喘息的风，呵出的白气在他面前短暂地氤氲开。

可能是有点没看清，夜色和低垂的眼帘造成的视觉模糊需要时间调整。

光线昏暗，那团影子的轮廓并不分明，只是莽撞地移动着。

那团黑影越过明暗交界处，彻底闯入暖光笼罩的范围，身形瞬间清晰了不少。

直到那小团子来到她的面前，距离近得她能听到他因为奔跑而急促的呼吸声。

暖橘色的灯光像舞台的追光灯，倏地打在他身上——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像个被扎紧了口的充气玩偶，圆滚滚的。

圆嘟嘟的脸颊被冷风和可能刚结束的奔跑激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小鼻头上甚至隐约挂着一丝清亮的鼻涕。

他停下来，仰着头，一双圆溜溜、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加掩饰的探究和无顾忌的打量。

她才认出这是他的弟弟。

记忆里那个摇摇晃晃的、更小一点的身影，此刻轮廓清晰起来，与眼前这个虽然依旧稚嫩但明显长大了一些的男孩重叠在一起。

她在对方的目光里怔了一下，停下脚步。前一刻因那暖光而稍稍轻盈的心情，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拦截弄得有些无措。

她停了下来，看着面前的小团子。

他跑来找她做什么？

微微欠下些身子，试图用一种友好但又不失距离感的姿态回应他那直勾勾的目光。

睫毛在院子的灯光下落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笼罩着略显困惑和警惕的眼神。

自己在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她和这小因子也没什么交集啊，平常见面最多是点点头，他怎么会特意跑过来？

他要和她说什么吗？他这样急匆匆地跑到她面前，拦住去路，总不是为了说一句“你好”吧？那呼哧呼哧喘出来的白气，那专注的眼神里，分明带着一种急于传达消息的迫切感，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孩童的幸灾乐祸？

一丝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信子，悄悄从心底最深处探出头来，沿着脊椎缓缓爬升，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的心悬了起来，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细线吊着，晃晃悠悠，找不到落脚点。

她正这样想着，脑子里乱糟糟地闪过各种猜测。

时间仿佛有片刻的凝固，周围的声音，风声，远处模糊的狗吠，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以及小男孩急促呼吸的声音。

那小因子就开口了。

鼓着肉嘟嘟的腮帮子，用一种带着点告密者的兴奋和不谙世事的凶狠混合在一起的、略显夸张的腔调，吐字因为急促奔跑的喘息和冬日寒气而有些含混不清，但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清晰地砸在她的耳膜上：

“我哥哥说他要打你！”这句话，在寂静冬夜的农家小院里，石破天惊，带着一种童言无忌的残酷。

说完这话，那小田子还努力做出奶凶奶凶的表情，龇了龇牙，试图增加话语的可信度。不过由于胖胖的，脸蛋圆鼓鼓，那凶恶的表情不仅没有威慑力，反而显得有些滑稽。

她感觉好像并不是很可爱。

并且，她下意识地在心里比较，感觉他和他哥哥长的并不像，连身材都不像，他弟弟相比起他来，体型更圆润，五官也更像爸妈一点，少了他哥哥那种清瘦和棱角。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某种求证般的急切，越过面前的小小身影，最终定格在了视野中那座熟悉的建筑的最高处——天台。

她的视线聚焦在那里，细细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期盼着或许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也能让她此刻慌乱的心找到一丝依凭。

然而，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清冷的、逐渐沉淀为墨蓝的夜空作为背景，以及或许一两只掠过的寒鸦剪影。

预期的身影并未出现，期待落空，心底某个角落微微塌陷下去。

这不过，她听完他弟弟说的话，再加上脑子中想象出来的他说的这话——那语调，那神情，甚至他微扬的嘴角和可能故意板起脸唬人时眼睫垂落的角度，都生动地在脑海里勾勒了出来。

她太了解他了，了解他那种别扭的、表达关心的独特方式，了解他藏在凶巴巴话语背后的真实意图。他所谓的“打”，或许更像是一种笨拙的、气急败坏的威胁，源于某种她尚且不明了的担忧或……在意？

想到这里，她不仅没有生气，没有害怕，那紧绷的心弦反而奇异地松弛下来。

那唇角便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像被春风吹拂的柳条，轻轻摇曳着绽开了一抹笑容，清浅的笑意从眼底流淌出来，如同冰封的湖面裂开第一道细缝，瞬间点亮了她温润的、带着些许疲惫的脸庞。

这笑容里，有了然，有无奈，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隐秘的甜。

四周是沉静的冬日黄昏。

天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白昼的浅灰，向着一种沉淀的、带着些许紫调的蓝灰色过渡，像一块巨大的、正在缓缓冷却的锻铁。几道稀薄的云絮被天边最后残留的余晖染上若有似无的淡金色光边，如同镶嵌在深蓝天鹅绒上的几缕金线，横亘在天际线之上。

楼宇间光秃的梧桐树枝桠伸展着，以一种倔强的姿态，切割着愈发暗沉的天空，枝头仅存的几片深褐枯叶，边缘卷曲，在微带寒意的风中轻轻抖动着，发出极其轻微的“簌簌”声，像是冬夜的低语，又像是某种无声的伴奏。

空气清冽干燥，吸入肺腑带着一丝凉意，刺得鼻腔微微发酸，却也令人神思清明，驱散了最后一点混沌。

街灯尚未完全亮起，只有远处零星几盏提前点亮的，发出昏黄的光晕。

而楼宇的窗户里透出的暖黄的灯光，星星点点，错落地点缀在渐浓的暮色里，像是散落人间的星辰，散发出宁静的、令人心安的家常气息。

这份宁静，与她内心此刻翻涌的、带着暖意的波澜交织在一起，仿佛也为她心头的愉悦加了一圈朦胧的、温柔的光晕。

那小团子似是很困惑，预期中害怕或者惊慌的表情没有出现，反而看到了笑容。

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圆睁着，像浸在清泉里的黑色鹅卵石，清澈见底，直直地望着她含笑的脸，充满了不解。

那困惑如此真实，凝聚在他微微蹙起的小小眉宇间和略显歪斜的脑瓜上，仿佛在费力解读一道世间最难解的谜题：别人要打她，她为什么还这么开心？这不合常理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小小的认知范畴，他甚至下意识地抬起小胖手，疑惑地挠了挠自己柔顺的黑发，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大大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