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夜色如墨,浸透终南山麓的荒村。
破庙倾颓,梁柱朽裂,唯有供台上那张残琴,在无人触碰之际,兀然颤动。
第一声琴音裂空而出,尖锐如骨哨穿喉。
不是人拨,非风引弦——是它自己响了。
《霓裳羽衣曲》的起调,本该清越缥缈,此刻却扭曲成一段阴柔哀吟,像是从地底深处爬出的亡魂在啜泣。
变调层层叠进,旋律忽高忽低,竟似有无数细语藏于音缝之间,随波潜入耳膜。
邻家鸡群扑翅惊飞,狗吠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了咽喉。
村童闻声聚来,围坐于庙外枯槐之下。
他们不懂音律,却被这诡异乐声勾得眼神涣散,唇齿微启,竟齐齐哼唱起来:
“烧尽长安灯,血洗兴庆宫……”
声音稚嫩,却字字带煞。
月光落在他们脸上,竟无一丝孩童纯真,反似傀儡牵丝,目光直愣愣投向虚空某处。
与此同时,城西古井旁,井婆拄杖而立,白发贴额,皱纹深如刻石。
她双耳贴地,掌心按住青苔斑驳的井沿——那是连接梦息之地的命脉所在。
刹那间,她浑身一震!
井脉搏动紊乱,原本温润流转的幽蓝光丝,如今如受绞缠,节节抽搐。
更可怕的是,那由小娥投入的血绣图所衍生出的记忆根须边缘,竟生出缕缕黑丝,如霉斑般蔓延,丝丝渗入地脉,所过之处,蓝光转浊,化为暗绿脓液般的波动。
“伪梦入脉……”井婆咬牙低语,“有人以假忆染真痛!”
她猛然撬开井壁一块松动石砖,指尖触及内里——黏腻冰冷,像摸到了腐烂的蛛网。
那正是魂丝图上的金线飞檐处,已被黑雾侵蚀,幻化出一座倒悬宫殿,琉璃瓦上滴落的不是雨,而是血。
千里之外,终南山巅已燃起冲天祭火。
裴玄度立于高台之上,黑袍猎猎,面容冷峻如铁铸。
百名盲眼乐工跪列两旁,手持残损乐器,正奏着那支经他篡改的《霓裳》伪曲。
香炉九座并排,焚着掺入人骨灰烬的“忆香”,烟雾升腾,凝而不散,渐渐化作一片低垂乌云,笼罩山野。
他缓缓取出怀中一封泛黄书信——父亲临终绝笔,曾劝他“勿以情执乱天下”。
可如今,他眼中只剩癫狂的炽焰。
“父啊……你教我仁心济世,可谁来救她?”
他将信掷入烈火。
纸页卷曲焦黑,字迹最后一笔“忍”字尚未燃尽,便已化作灰蝶四散。
“今夜,我要让全城梦见——玉妃复活,血洗李唐。”
话音落时,香雾骤然翻涌,幻影浮现:云端之上,一名女子踏血莲而来,宫裙曳地,容颜与杨玉棠一般无二。
百姓闭目沉醉,面露狂喜,纷纷跪拜,口中喃喃:“娘娘归来……盛世重临……”
唯有一道残影穿梭于梦境裂隙之间——小娥。
她在虚空中疾驰,眼见伪玉棠自天而降,唇角含笑,吐出一句句蛊惑人心的谶语:“朕乃不死之身,归来索债。”可小娥看得真切:那幻影心口平滑,毫无伤痕!
真正的杨玉棠,死于白绫紧束,簪刺旧创崩裂,血沁华服。
她的痛,她的死,她的那一句“愿君长安”,从未被世人听见,却被这群疯子拿来伪造神迹!
怒火焚心,小娥不再试图辩驳。
真相若不能唤醒世人,那就让他们——痛到清醒!
她闭目,引动残魂深处最刻骨的记忆:渭水边自焚那一瞬,火焰舔舐皮肉的焦臭;十年血绣长生殿图,针针穿指,丝线染红金线;还有那一夜马嵬坡风雪中,主子心口簪子断裂时发出的轻响……
这些痛,她一一剥离,凝成三粒“痛之种”。
再抽出自身仅存的一缕忆香残丝,将其裹缚,逆溯井脉,顺着那被污染的地络,直冲终南山祭场!
刹那间,异变陡生。
正在焚香跪拜的百人,齐齐闷哼一声,额头冷汗暴涌。梦境骤转——
他们看见一个女子站在烈火中央,浑身浴血,眼神悲悯却又决绝。
她抬起手,指向自己心口,那里插着半截断簪,鲜血汩汩流出。
她张嘴,无声嘶喊,可每个观梦者都听见了那句话:
“你们拜的不是她!是吃情的鬼!”
剧痛随之炸开,如万针扎脑,千刀剜心。
有人惨叫翻滚,有人抱头痛哭,香炉接连爆裂,伪曲戛然而止。
山风呼啸,吹散残烟。
裴玄度僵立高台,望着熄灭的祭火,脸色铁青。
“不可能……怎么会……”他喃喃,“我已重塑她的形、她的声、她的梦……为何仍压不住那一抹真痛?”
而在长安城南一处陋巷,礼部郎中颜敬修独坐书房,烛火摇曳,案上摊开着一部禁书——《玉妃本纪》。
窗外风起,树叶沙沙作响。
忽然,一阵童谣飘来,调子熟悉,却是他从未听过的词:
“灯笼灭,宫墙裂,贵人簪,断在雪……”
他心头一悸,手指猛地按上胸口旧伤——那是多年前因谏言被贬时,御前失仪遭杖责留下的疤。
就在此刻,烛火倏地一暗。
他抬头,恍惚看见一抹淡影浮现在书案前,透明如烟,却清晰指向自己心口,嘴唇微动,似欲言语——颜敬修的手指仍按在心口,那道旧疤仿佛被无形之火灼烧。
烛光摇曳中,书案前的残影缓缓消散,如同雾露归于夜色,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极淡的冷香——像是雪后空庭,枯枝压断时逸出的一缕幽息。
他猛地睁眼,额角冷汗滑落,浸湿了《玉妃本纪》泛黄的纸页。
窗外童谣早已停歇,可那四句歪诗却在他脑中反复回响:“灯笼灭,宫墙裂,贵人簪,断在雪……”每一个字都像钉子,凿进记忆深处。
“痛。”他喃喃出声,声音干涩如裂竹。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自己跪在兴庆宫外递谏表时,听见内殿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响——不是哭,也不是喊,而是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
当时无人在意,连他自己也忘了。
如今想来,那或许正是白绫收紧、断簪崩裂的一瞬。
伪梦无痛。
这是关键。
那些山巅幻象里的“玉妃”,笑得温婉,步履轻盈,口中说着“归来索债”,却从不提那一夜风雪中的窒息与挣扎。
她不曾流血,不曾颤抖,更不曾用尽最后力气望向玄宗的方向,说一句:“愿君长安。”
可真忆必带伤。
颜敬修猛然起身,吹灭烛火,披衣而出。
夜雨初落,细密如针,打湿了他的幞头与袍角。
他在巷口停下,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墨迹未干,只写着一行小字:“真娘娘死时,可曾笑过?”
他唤来一名心腹密探,低声嘱咐:“明日午市起,凡见焚香奏乐、聚众诵《霓裳》者,便将此纸悄然递入人群。勿留名,勿现身。”
密探领命而去,身影没入雨幕。
颜敬修伫立良久,抬头望天,乌云厚重,不见星月。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地下悄然生长——像根须穿透冻土,像记忆挣脱封印。
与此同时,终南山七井脉络深处,蓝光微闪。
小娥的残魂已近乎溃散,仅存一缕意识缠绕在雪心兰的根须之间。
她不再试图唤醒万人,只将最后的力量注入这七处地脉节点。
每一道井水之下,都是昔日长生殿记忆的支流。
她以痛为种,以忆为壤,让那株曾在华清宫暖阁旁静静绽放的雪心兰,在污浊梦境中重新生根。
当夜,七个村庄的孩子做了同一个梦:一位穿旧宫裙的女子站在兰丛间,面容模糊,却不悲不泣。
她蹲下身,将一缕染血的丝线轻轻埋入土中,然后对孩子说:“姐姐说,痛的地方,才能长出真的。”
晨曦初现,孩童们纷纷跑到井边,捧土栽兰,动作虔诚如礼佛。
有老妇惊疑追问,孩子只答:“娘娘托梦了。”
星空之上,小娥的残影浮游不定,目光穿越千山万水,投向江南越州方向。
那里曾是她随主北上前的最后一站,也是杨玉棠最后一次在月下抚琴之地。
“主啊……”她的声音散在风里,“我不能再让您被他们唱成妖。这一次,我来教人——怎么记得对。”
风忽起,七井蓝光竟在刹那连成一线,如星河倒垂,直指东南。
仿佛天地之间,终于响起了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回应。
而在长安城西,废井旁的泥地上,雨水正缓缓渗入砖缝。
井婆蜷坐于破伞之下,手中香火将尽。
她低头凝视那口早已枯竭的古井,忽然浑身一颤——
泥中半片焦绢,正在微颤。
飞卢小说网声明
为营造健康的网络环境,飞卢坚决抵制淫秽色情,涉黑(暴力、血腥)等违反国家规定的小说在网站上传播,如发现违规作品,请向本站投诉。
本网站为网友写作提供上传空间存储平台,请上传有合法版权的作品,如发现本站有侵犯权利人版权内容的,请向本站投诉。
投诉邮箱:[email protected] 一经核实,本站将立即删除相关作品并对上传人作封号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