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声流逝。李浩再次站在青石镇街头时,眼前的景象陌生得让他脚步微顿。记忆里熟悉的青石板路被踩得坑洼不平,许多老屋拆了,盖起样式不同的新房,偶尔还能看到几间摇摇欲坠的旧屋夹在其中,格外刺眼。行人往来,面孔皆是陌生,再没有一声熟稔的招呼。他凭着模糊的记忆朝家走去,心头那份沉甸甸的预感越来越清晰。
曾经的家,小院的位置还在,但篱笆早已朽烂坍塌,院墙也垮了大半。院中荒草蔓生,几乎淹没了小径,那间承载了无数烟火气的铁匠铺,只剩下几根焦黑的、半倾的梁柱戳在荒草里,依稀能辨出地基的轮廓。屋后那棵他曾和虎子一起栽下的小桃树,如今已长得粗壮高大,只是枝桠虬结,久无人打理,显得有些荒芜。风吹过,荒草起伏,发出萧索的声响。
李浩站在院门外,目光一寸寸掠过这片废墟。炉火灼热的气息、铁锤敲击的闷响、虎子稚嫩的呼喊、秀娘温言细语的叮咛……所有鲜活的声响和画面,都被眼前这片死寂的荒芜吞噬殆尽。一种巨大的空洞感攫住了他,比五十年前任何一个独处的深夜都更猛烈、更具体。他缓缓走进院子,脚下踩着深及脚踝的枯草,发出沙沙的碎响。他停在原来铁匠铺的位置,弯腰,从灰烬和泥土里摸索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扭曲变形的铁块,边缘粗糙冰冷,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黑锈。他用拇指用力搓了搓,黑锈簌簌落下,露出一点黯淡的金属光泽。这就是他曾经用力锤打、用以养活妻儿的家什最后留下的痕迹。他攥紧了那冰冷的铁块,指尖用力到发白,一股尖锐的痛感从掌心直抵心脏,提醒着他,那些寻常的日子,是真的一去不返了。
“你……你找谁?”一个迟疑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李浩转过身。院门口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刻满深深的皱纹,背佝偻着。老人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眯着,努力辨认着李浩的脸。
“虎子?”李浩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是当年那个虎头虎脑、举着石头跑向他的孩子。岁月像一把无情的刻刀,将那个鲜活的生命彻底改变了模样。唯有那眉眼间依稀残留的一点点旧影,让他艰难地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老人猛地睁大了眼睛,身体晃了晃,扶着门框才站稳。“爹?”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充满了难以置信,“是你?真的是你?你……你怎么……还是……”他死死盯着李浩几乎没有太大变化的脸,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无法理解的茫然,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剧烈喘息的叹息。他挪动着脚步,颤巍巍地走进院子,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
“是我,虎子。”李浩上前一步,扶住了老人枯瘦的手臂。入手的感觉轻飘飘又脆弱,皮肤松弛,布满老人斑。五十年的光阴,清晰地刻在虎子身上,也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回……回屋里说。”虎子反手抓住李浩的手腕,他的手冰凉,没什么力气,却抓得很紧,仿佛怕眼前这个人像幻觉一样消失。他带着李浩,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荒院,走向旁边不远处一座还算齐整的砖瓦房。那是虎子后来建的家。
屋内陈设简单,一个头发同样花白的老妇人正坐在小凳上择菜,两个年轻些的汉子在修理农具,还有一个妇人抱着个两三岁的孩子在哄。见虎子带着个陌生人进来,还抓着对方的手腕,几人都停下动作,好奇又带着几分拘谨地望过来。
“爹,这位是?”一个汉子放下工具站起身。
虎子松开李浩的手,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喘了几口气才指着李浩,声音沙哑:“叫……叫爷爷。他是……是我跟你娘……还有你爷奶……很久很久以前……最亲的亲人。”他用了“亲人”这个词,眼神复杂地掠过李浩依旧年轻的面庞,又落在自己枯槁的手上,最终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对那两个年轻汉子和妇人道:“都出去吧,我跟你们长辈……说说话。”
屋里只剩下两人。虎子佝偻着背,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背上。“爹的爹娘……走了有三十多年了。娘是睡梦里走的,没遭罪。爹……是摔了一跤,躺了几天,也走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事,但那平静之下,是岁月冲刷过无数遍后留下的深深沟壑。“秀娘……是生病。请了好几个郎中,药也吃了不少,拖了有大半年……最后那段日子,人瘦得脱了形。她走的时候……还念叨着你的名字……”虎子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李浩,“她说……她不怪你。让你……好好活着。”
李浩坐在他对面,沉默得像一块石头。虎子的话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他心里。父母的离世,秀娘的病痛与临终遗言……这些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结局,他缺席了全部。他本该是他们最后的依靠,是守在病榻前的人,是扶棺送终的人。可漫长的时光里,他在哪里?他甚至无法像虎子这样,拥有衰老和死亡的资格。巨大的愧疚和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孤寂感几乎将他淹没。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那块冰冷的残铁。
“我……成了家,生了娃,娃也生了娃。”虎子指了指门外,语气里带着一丝暮年人谈及子孙时特有的、疲惫的满足,“日子……也就这么过来了。种地,打零工……糊口罢了。”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李浩脸上,那眼神里有困惑,有追忆,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悲悯的释然。“爹,你……还跟当年走时一个样。真好……真好啊……”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那笑容里却带着一种让李浩胸口发闷的苍凉。“我们……都老得不成样子了。就你……还是那样。”
“长生……”李浩喉咙发紧,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他摊开手掌,那块冰冷的残铁静静躺在掌心,锈迹斑斑,扭曲变形。他凝视着它,仿佛透过它看到了熊熊炉火,看到了自己挥汗如雨的臂膀,看到了秀娘递来的汗巾和温热的饭菜,看到了虎子举着青石跑进来的笑脸。那些滚烫的、带着烟火气的画面,与眼前荒芜的院落、垂暮的故人、手中冰冷的遗物,形成了令人窒息的撕裂感。长生带给他的,不是俯瞰人间的超脱,而是眼睁睁看着一切温暖与牵绊被时光碾碎、风干的酷刑。这具不老的躯壳,成了囚禁他灵魂的、最沉重的枷锁。
“虎子,”李浩的声音异常艰涩,“我该走了。”
虎子浑浊的眼睛望着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挽留,只有一种洞悉了某种宿命般的平静。他吃力地点点头,布满皱纹的手在桌上摸索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吧……爹。别……再回来了。这里……没什么值得你挂念的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好好……过你的日子。”
李浩站起身,将那枚残铁轻轻放在桌上。冰冷的触感最后一次刺痛指尖。他没有再看虎子,转身走向门口。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外面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院外,虎子的儿子和儿媳抱着孩子站在不远处,目光好奇又带着几分疏离地落在他身上。李浩脚步未停,径直穿过他们,沿着来时荒草丛生的小径,走出了这方承载了他短暂温暖、最终却只余荒凉和告别的院子。
他重新站在青石镇的街道上。阳光依旧,行人依旧陌生。身后的废墟和故人,像一个沉重的梦魇,又像一个被彻底斩断的根。长生之苦,如附骨之疽,啃噬着他的灵魂。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解脱,一个能让他在这无尽岁月里不至于彻底沉沦的支点。凡尘已无可恋栈,前路唯有那条他曾靠近又放弃的登天之道。李浩最后望了一眼那片被荒草掩埋的废墟,眼神中的迷茫与痛苦渐渐沉淀,化作一种近乎死寂的决然。他不再犹豫,转身,朝着与荒废小院相反的方向,朝着镇外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道路,迈开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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