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晨雾还没散透,青灰色的雾气裹着槐树叶的苦香,漫过木材厂的红砖围墙。
陈怀山蹲在宿舍门口,沾了沾石墩凹处的清水,把告示最后一角按实。
纸背的墨迹被水洇开一点,停工两个字像两柄沾了水的刀,在晨风中轻轻颤动。
怀山兄弟。老周佝偻着背凑过来,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这字儿......是你写的?他枯树皮似的手指悬在克扣工资四个字上方,没敢碰,昨儿我掉的毛票,咋压在底下?
陈怀山直起腰,后颈被晨露打湿的旧伤有点痒。
他摸了摸怀里硬邦邦的电报——小白的药费还差一百七,喉结动了动:让大家伙儿看看,该讨的公道,不是空口白话。
人群慢慢围过来。
阿芳姐攥着蓝布围裙角,指甲在布料上掐出月牙印:昨儿后半夜我听见你屋里有动静,敢情是在写这个......她声音发颤,刘厂长那皮箱是从省城捎的,他能容咱们闹?
容不容,得看咱们敢不敢要。陈怀山扫过人群里几个年轻小工——二壮攥着扳手的指节发白,春生的解放鞋尖在地上碾出个小坑。
他想起昨晚李三娘塞在枕头下的账本,墨迹里浸着柴油味,阿芳姐你记的账,我都看了。
三个月,每人少发十七块三,全厂六十号人......他顿了顿,够买三车木料。
人群里炸开小声议论。十七块三够给我家娃买双胶鞋。上回老李家闺女生病,找刘厂长预支工钱,他说厂里周转不开...
吵吵什么!
炸雷似的喝骂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王大锤带着四个打手从厂门冲进来,他酒糟鼻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金链子晃得人眼晕,手里的木棍抡得呼呼响:兔崽子们反了天?
都给老子滚去锯木头!
陈怀山往前跨一步,挡住人群。
晨雾里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堵突然竖起来的墙。王工头,他声音不高,却像铁钉敲在铁板上,把扣的工钱补上,再谈开工。
补上?王大锤嗤笑一声,木棍往陈怀山肩头戳,你算哪根葱?
刘厂长说扣就扣,你......
话音未落,木棍突然沉了。
陈怀山左手像条活鱼,顺着王大锤手腕的骨缝滑进去,缠丝劲一拧——这是他在晒谷场跟老拳师学的,专破硬桥硬马的路子。
王大锤只觉手腕像被铁钳夹住,木棍当啷落地。
陈怀山右手顺势一挑,木棍打着旋儿飞出去,咔地扎进老槐树的树干,没入半尺。
围观人群倒抽一口冷气。
二壮的扳手啪掉在地上,春生的解放鞋尖把小坑碾成了土堆。
王大锤捂着发红的手腕后退两步,额角的汗混着雾水往下淌。
他盯着树干上的木棍,又盯着陈怀山泛青的指节,突然吼道:给我上!
四个打手举着木棍围上来。
陈怀山侧身避开左边那人的横扫,右肘撞在对方肋下——这是他跟野狗抢食时练出的本能,专找软肉。
那人闷哼一声弯下腰,陈怀山借势矮身,用肩膀撞向右边打手的膝盖。咔嚓一声,不是骨头响,是对方手里的木棍被撞断了半截。
剩下两个打手对视一眼,脚步慢了。
陈怀山抹了把嘴角的血——刚才被碎木片擦到的——盯着他们发颤的手腕:还要打?
打什么打!王大锤扯着嗓子喊,可声音比刚才矮了半截。
他踢了脚地上的木棍,转身往办公楼跑,我找刘厂长......
陈怀山没追。
他望着王大锤跑远的背影,听见人群里传来老周的嘟囔:这小子,跟他爷爷当年打擂台似的......阿芳姐递来块手帕,他接过来擦手,帕子上有股胰子香,混着点草药味——是她给工人们治割伤的。
怀山。阿芳姐指了指办公楼方向。
陈怀山抬头,晨雾正散。
三楼办公室的窗户开着,刘建国站在窗前,白衬衫扎在深灰西裤里,手里端着景德镇的青花茶杯。
他没动,可陈怀山就是觉得,那目光像根细铁丝,正顺着雾气缠过来,缠在他后颈的旧伤上。
都散了。陈怀山把帕子还给阿芳姐,该吃饭吃饭,该等的......他望着老槐树上的告示,墨迹在晨光里泛着亮,等刘厂长来谈。
风卷着雾往西边去了。
办公楼前的梧桐叶沙沙响,刘建国的茶杯盖当地磕在杯沿上。
刘建国把青花茶杯重重搁在窗台上,杯底在檀木桌面压出道白印。
他扯松领带,白衬衫后背洇出两片汗渍——刚才陈怀山撞断木棍的声响,到现在还在他耳朵里嗡嗡响。
楼下那片灰扑扑的工人里,竟藏着这么个硬茬子?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七点一刻,正是早班时间。张四!他冲门外喊,带保卫科把人轰走,就说...就说再闹就扣全月奖金!
楼梯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刘建国整了整袖扣,刚要下楼,转角处突然闪进个人影。
浅蓝的确良衬衫,黑框眼镜后的眼睛亮得像淬了光——是省报那个总在厂里转悠的女记者林雁秋。
她举着笔记本,钢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刘厂长,听说工人今早集体停工?
刘建国的嘴角抽了抽。
上回这女记者要查木料采购单,他推说财务章在会计那儿,结果转天会计就说单子被老鼠啃了。
现在她举着笔,倒像举着把解剖刀。个别工人受煽动罢了。他扯出笑,白牙在晨光里泛冷,我们会依法处理,保障正常生产秩序。
依法?林雁秋的钢笔在煽动两个字下画了道线,那请问,工人反映的三个月累计克扣工资一千零三十八块,是否属实?
刘建国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楼下突然传来动静,他借势往楼梯口走:抱歉,我得去处理生产——
刘厂长!
这声喊像块石头砸进池塘。
陈怀山站在厂门口的砖堆旁,手里攥着块红砖。
他的旧蓝布衫被晨露浸得发深,后颈那道两寸长的旧疤随着抬头动作绷成条红线——那是三年前为护妹妹,被村霸用铁锹砍的。
你要干什么?刘建国下意识停步,喉结滚动。
陈怀山没看他。
他盯着砖堆旁的工人,老周的破草帽歪在头顶,阿芳姐的蓝围裙还沾着木屑,二壮的扳手还攥在手里,指节白得像石灰。
小白的药费单子在他怀里硌着,边角被汗浸得发皱。
他需要让这些人看见,不是只有刘建国的皮箱和金链子能压人——还有他们自己的拳头。
都看清楚。他声音不大,却像敲在铁皮桶上,我陈怀山没念过几天书,就认个理儿:血汗钱,该是咱的,谁也别想抠走。
红砖在他掌心转了半圈,棱角磕得掌纹生疼。
他想起昨晚在晒谷场练拳,爷爷的旧拳谱被月光浸得发白,明劲透骨,暗劲透膜那页折了角。
他吸了口气,两臂微沉,掌根抵住砖面。
腕骨发出细不可闻的咔响——这是他在田埂上跟野狗抢食时练出的巧劲,专找砖的脆处。
啪!
碎砖飞溅的瞬间,人群里炸开抽气声。
陈怀山松开手,半块砖咚地砸在地上,断口齐整得像用锯子拉的。
他弯腰拾起半块,举到眼前:砖硬不硬?
硬。
可再硬的砖,也架不住理直气壮的拳头。他转向刘建国,目光像淬了火的刀,谁要再扣咱们的血汗钱——他捏紧碎砖,指缝里漏下红色粉末,我就断谁的骨头。
阿芳姐的蓝围裙角突然扬起来。
她把围裙往肩上一甩,扯着嗓子喊:还我血汗钱!声音破了音,却像根火柴扔进干草堆。
二壮的扳手举过头顶:还我血汗钱!春生的解放鞋在地上跺得咚咚响:我们要公平!老周的破草帽飞起来,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公平正义!
林雁秋的钢笔在本子上飞,纸页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她抬头时,正看见陈怀山被工人们围在中间。
不知谁扯来条红布,公平正义四个墨字歪歪扭扭,却被高高举过头顶。
风卷着碎砖末子往西边去,红布猎猎作响,把刘建国的白衬衫衬得像团褪了色的云。
刘建国摸出帕子擦脸,指尖抖得厉害。
他看见林雁秋的相机闪了闪,看见陈怀山被工人们举起来,看见红布上的字被风掀开又落下。
财务室保险柜里的账本突然在他眼前晃——那上面记着每笔木料款的去处,记着他给儿子攒的县城房子首付,记着王大锤去省城买金链子的发票。
都散了!他扯着嗓子喊,可声音被口号声淹了。
王大锤从办公楼里跑出来,金链子在脖子上乱晃:厂长,保卫科说...说他们也欠着三个月工资...
刘建国的腿肚子突然发软。
他扶住楼梯扶手,看见陈怀山在人群里转头,目光扫过他时,像扫过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晚风吹起时,工人们才渐渐散了。
阿芳姐把红布叠好,小心收进帆布包;二壮捡起地上的碎砖,塞进口袋;老周蹲在砖堆旁,用破草帽兜了半帽砖末,说要拿回家给孙子看怀山兄弟多厉害。
陈怀山站在厂门口,望着刘建国灰溜溜上楼的背影。
他摸了摸怀里的电报,小白的药费单子被体温焐得温热。
明天,他得去县医院问问,能不能先欠着药费——可今晚,他得跟工人们合计合计,怎么让刘建国把钱吐出来。
月亮爬上围墙时,木材厂的大铁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陈怀山望着门楣上奋进木材厂的铜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蹲在门口的石墩上,摸出根草茎叼在嘴里。
风里飘来槐树叶的苦香,混着点锯末的甜。
明天清晨...他望着门内黑黢黢的厂房,嘴角勾了勾。
明天清晨,会有更热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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