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哨兵的破锣声撞碎了镇东头的寂静。
将军!
谢九娘带了百余人马,已到五里坡——小哨兵跌跌撞撞冲进镇公所,军靴上沾着露水和泥,腰间的铜哨还在嗡嗡作响。
他喉结上下滚动,话尾被咳得支离破碎,马队...马队踏翻了半片野菊地,刀尖子在雾里闪得人眼晕!
铁牛正蹲在门槛上啃最后半块玉米饼,闻言咔地咬断了饼子。
他霍然起身,腰上的砍柴刀当啷砸在青石板上,震得门槛边的瓦罐都晃了晃:她还真敢来!
上个月抢了咱们半车盐巴,今回怕是想连粮库一并端了!他撸起袖子,胳膊上的青筋像蚯蚓般爬出来,老子这就带二十个壮丁抄家伙守南门,她谢九娘有刀,老子有磨了三夜的石锁!
老吴头正蹲在廊下修石臼,这会儿却把凿子往地上一扔。
他眯起眼,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小崽子懂个屁。石匠粗糙的指节叩了叩石臼边沿,上回她带三十人来,专挑后半夜摸粮车;这回百来号人,大白天压到五里坡——他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珠里闪过锐光,怕不只是捣乱那么简单。
正从里屋出来的苏挽月脚步一顿。
她手里攥着半卷粗麻账册,发间的木簪晃了晃,流苏扫过锁骨。
昨夜守着药炉打了个盹,眼下还泛着青,可听见谢九娘三个字,眼底的光便淬得亮了些。
她低头快速翻账册,指尖在树皮粉三百斤干野菜两百捆那栏重重一按:铁牛,先别急着冲。她抬眼时,声音里带着股稳当的热乎气,像灶上刚掀开的蒸笼,去灶房把我昨儿码在梁上的陶瓮搬下来——里面是树皮粉混野苋菜干的干粮,耐放,塞在怀里能啃三天。
铁牛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应了,转身时却被苏挽月叫住:再让春杏带几个妇人烧强筋汤。她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抖开是几截褐色黄芪、几颗皱巴巴的红枣,黄芪要泡够半个时辰,鹿茸片切薄些——守卫的汉子们喝了,提气。说到鹿茸二字,她声音轻了轻,目光扫过里屋虚掩的门。
那扇门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像破风箱拉过锈了的铁链。
裴砚正扶着桌沿喘气。
他后背抵着斑驳的墙,指节抠进檀木案几的缝隙里,指腹被木刺扎出了血。
喉间的腥甜涌上来,他偏过头,用帕子捂住嘴——帕子上的暗红斑痕又深了几分。
窗外传来苏挽月的声音,他闭了闭眼,把帕子团成小团塞进袖中。
等再抬头时,眼底的暗潮已压成了冷硬的冰。
把骨干都叫到堂屋。他扯了扯皱巴巴的甲衣,腰间的虎符硌得肋骨生疼。
话音刚落,外间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铁牛扛着陶瓮撞开堂屋门,老吴头叼着旱烟锅子晃进来,几个守夜的流民揉着眼睛挤在门槛边。
裴砚扫过众人,突然伸手扯开甲带——露出的棉袍前襟已被冷汗浸透,可他的声音像敲在冻土上的铁锤:谢九娘要的是混乱,我们要的是秩序。
他扯过桌上的旧地图,用匕首尖戳在镇东:东侧围墙加高两尺——老吴头,你带石匠把晒谷场的废石条全搬过去。又划到镇西:西侧挖沟引水,铁牛,你带壮丁把村南那口枯井掏开,水就算浑些,也能绊马腿。最后停在南门:南门设陷阱——他抬眼看向老吴头,你那套石雷的手艺,该见见血了。
老吴头的旱烟噗地灭了。
他盯着裴砚泛青的唇,突然把烟锅往鞋底一磕:将军,你这咳...要不我让孙子去后山采点枇杷叶?
裴砚的手指在地图上顿了顿。
他想起昨夜苏挽月替他擦药渍时,木簪流苏扫过下颌的痒;想起她低头吻他额角时,发间沾着的灶火香。
他扯了扯嘴角,笑得像块裂开的冰:老吴头,你孙子昨儿还说要跟我学打弹弓——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伸手扶住桌角,把孩子接进镇里住,比枇杷叶管用。
堂屋突然静了。
铁牛攥着陶瓮的手青筋直跳,瓮里的干粮沙沙作响,像极了山雨欲来前的风。
苏挽月端着药碗跨进门时,正看见裴砚背过身去,用袖子抹了抹嘴。
她没说话,只把药碗往他手边一放,药香混着铁锈味在空气里漫开。
裴砚垂眸看她,晨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把眼下的青晕染成了淡紫。
他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指腹蹭过她掌心里的老茧——那是常年握锅铲磨出来的,带着灶火的温度。
去看看粮库。他声音低了些,我让阿福守着,但...你亲手点过数,我才安心。
苏挽月抽回手,转身时往他怀里塞了个布包。
他打开一看,是块烤得焦香的红薯干,还带着体温。
等苏挽月的身影消失在廊下,裴砚才低头咬了口红薯干。
甜丝丝的味道漫开,混着喉间未散的腥,倒像极了他们这些日子攒下的底气——灶房飘着药香,围墙外传来搬石条的号子声,石匠们凿石头的叮叮声里,还夹杂着小孩子们追打的笑闹。
他摸了摸腰间的虎符,虎符上的纹路被体温焐得发烫,像在回应什么。
这时,镇外突然传来马嘶。
裴砚猛地抬头。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远处五里坡的轮廓清晰起来。
他看见坡顶立着面黑底红鳞的旗子,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旗子下,一员女将勒着黑马,玄色披风翻卷如浪。
她腰间的银枪闪着冷光,枪尖挑着的,是半块染血的镇北军令牌。
谢九娘眯起眼。
她望着镇中腾起的炊烟,望着正在加高的围墙,望着几个孩童追着狗跑过晒谷场——那晒谷场里,分明堆着新磨的树皮粉,在阳光下泛着浅黄的光。
她听见镇子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吆喝,看见石匠们正把石雷往南门运,看见几个妇人端着陶碗往守兵手里送,碗里的热气飘起来,在晨雾里结成小水珠。
裴砚。她低低念了声,嘴角扯出个冷笑。
黑马前蹄刨了刨地,带起一片尘土。
风卷着她的话往镇里去,却被一声更急的马嘶截断——她身后的百余人马已列成战阵,刀枪如林,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
谢九娘的银枪在风中划出冷弧,枪尖挑着的镇北军令牌当啷撞在鞍桥上。
她玄色披风被风掀开一角,露出腰间那柄染过三十条人命的匕首——正是三年前裴砚亲手赏给她的。围紧些。她马鞭点向镇东缺口,断了他们的井,堵了他们的溪,我要让裴砚看着他的百姓渴得舔墙皮。
坡下马蹄翻起的尘土漫到镇门口时,铁牛正用麻绳捆最后一筐石雷。
他抹了把汗,粗声粗气朝城楼上喊:将军!
那黑鳞旗子都快戳到咱们鼻尖了!裴砚扶着城砖站直,喉间的腥甜涌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望着谢九娘马队扬起的尘烟,指节在城垛上叩出规律的节奏——三长两短,是当年在北境与斥候约定的敌众我寡暗号。
去把苏娘子请来。他对身边亲兵低语,目光却没从敌阵挪开。
谢九娘的马队分作三股,左右两翼正往镇西镇北迂回,中间那股却勒在原地,马蹄踏起的土雾里,隐约能看见几辆蒙着油布的大车。
裴砚眯起眼——是水囊。
谢九娘断他们的水,自己却带足了补给,这是要打持久战。
苏挽月来得比亲兵快。
她提着个藤编食盒,发间的木簪沾着灶灰,袖口还挂着半片没摘净的野苋菜叶。你瞧这个。她掀开食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个灰黄的馍馍,树皮粉掺了点榆钱,我让春杏在笼屉里多蒸了半柱香,软和些。她指尖拂过馍馍上细密的蒸痕,刚才去粮库,发现东墙根漏了个老鼠洞,我让人拿碎石堵上了——存粮得省着用,可人心得喂饱。
裴砚突然抓住她沾着面屑的手。
她的掌心还留着笼屉的余温,指腹的老茧蹭过他虎口的刀疤,像极了小时候奶娘纳的千层底。九娘的水囊车有十二辆。他声音压得很低,咱们的井掏了三丈深,水混得能硌牙,撑不了三天。苏挽月抽回手,从食盒底层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是她昨夜在油灯下画的镇中水系图,墨迹被灯烟熏得发褐。村南那口老井,我小时候跟外祖父挖过。她指尖点在图上某个叉号,井壁第三层砖下埋着个陶瓮,装着他当年藏的野蜂蜜。她抬头时,眼睛亮得像灶膛里跳动的火,甜水比苦水金贵,可甜水能钩人馋虫。
暮色漫过城墙时,镇中飘起了新麦粥的香气。
苏挽月带着炊事队挨家挨户送粥,粗陶碗里浮着几点油星——那是她翻出压箱底的芝麻,用石臼捣了小半宿才榨出的。
每个碗底都压着张纸条,她手写的小楷被粥气熏得发潮:此粥为你而煮,此墙为你而筑。
王二婶捧着碗蹲在门口,指甲缝里还沾着修围墙时蹭的泥。
她盯着纸条上你字的最后一捺,突然抹了把脸,端着碗往城墙跑:他李婶子!
把你家那床破棉絮拿来,堵城门缝儿能挡风!隔壁的小栓子啃着馍馍追上来,怀里还抱着半块磨盘大的石头:我能搬沙袋!
我娘说我比去年重了五斤!
裴砚站在城头上,望着镇中星星点点的灯火。
有个老妇人正把晾衣绳解下来,给石雷绑提手;几个半大孩子举着木刀,在巷口学他教的雁翅阵。
他摸了摸腰间的虎符,虎符上的纹路被体温焐得发烫,像在回应什么。
身后传来轻咳,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苏挽月。
她说得没错,我们撑不了太久。他望着敌营连成串的火光,那些篝火像条毒蛇,吐着信子缠住镇子。
苏挽月靠在他身侧,发间的木簪蹭过他甲片。但我们不需要撑太久。她望着敌营方向,嘴角勾出个小弧度,只需要撑到他们先乱。
夜风突然转了方向。
裴砚猛地抬鼻——有焦香混着烟火气飘过来。
他顺着气味望过去,敌营东南角的篝火旁,几个黑鳞会的喽啰正围着个破铁锅,锅里的东西烧得焦黑,发出滋啦声。
其中一个喽啰突然跳起来,挥着木棍打同伴:那是老子藏的半块腌肉!
你他娘的敢偷!
苏挽月笑出了声。
她的笑声很轻,却像颗火星掉进干柴堆。
裴砚低头看她,月光落在她眼尾的细纹里,把那点笑纹染得发亮。谢九娘断我们的粮,可她的粮...她踮脚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是抢来的。
后半夜起了雾。
苏挽月裹着裴砚的大氅蹲在灶房,往最后几个馍馍里塞野蒜。
油锅里的馍馍发出滋滋响,她望着窗外浓重的雾色,突然想起外祖父说过的话:要让一锅粥香飘三里,得先让灶膛的火烧得稳。
晨雾未散时,苏挽月站在田埂上。
她的布鞋沾了露水,裤脚卷到小腿,手里攥着把带泥的野葱。
远处敌营的炊烟比昨日矮了半截,她望着那团灰突突的烟雾,嘴角慢慢翘起来——谢九娘的水囊车旁,有几个喽啰正趴在地上,用舌头舔石头缝里的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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