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阿卯所说的“落脚点”,是隐藏在密林深处、一个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废弃窑洞。洞口低矮狭窄,需要弯腰才能进入,里面空间不大,弥漫着一股泥土和陈年烟火的混合气味,但好在干燥,能遮蔽风雨。角落里铺着一些干草,旁边散落着几块显然是用来当座位的平整石头,还有一个用石块简单垒成的、里面留有陈旧灰烬的小灶坑。这里显然不是阿卯常驻的地方,更像是一个临时的、应急的避难所。
一进窑洞,阿卯一直紧绷的那股气似乎终于泄了。他靠着洞壁缓缓滑坐在地上,额头渗出更多虚汗,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浅短,肩头的伤口因为刚才的跋涉,又开始隐隐渗血。
秦九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逃亡的消耗让他几乎虚脱,但他强撑着没有立刻坐下。他借着从洞口藤蔓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简陋的栖身之所,然后对阿卯说道:“你休息一下,我出去找点能用的草药和清水。”
阿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虚弱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极度疲惫和失血带来的眩晕,让他无力再保持警惕。
秦九走出窑洞,深吸了一口林间雨后清冽潮湿的空气,努力驱散身体的疲惫和头脑的混乱。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来时路过的一片草木茂盛的区域走去。幸运的是,他没费太多功夫,就在一处背阴的坡地上找到了几株记忆中具有消炎止血功效的常见草药——马齿苋和车前草。他又用一片宽大的、相对干净的树叶,从一处岩石凹槽里接了少许积存的雨水。
回到窑洞时,阿卯似乎已经昏睡过去,但秦九轻微的脚步声还是让他立刻惊醒,眼神瞬间恢复了锐利,直到看清是秦九,那戒备才稍稍放松。
“找到了些草药,希望能有点用。”秦九晃了晃手里的草药和清水,在阿卯身边蹲下。
阿卯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秦九的动作。
秦九将草药放在一块稍微干净的石头上,捡起旁边另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块,仔细地将草药捣烂,形成黏稠的草泥。这个过程并不轻松,他这双曾经执笔作画、后来颠沛流离的手,做起这种粗活显得有些笨拙,但他做得极其认真。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掀开阿卯肩头那被血污浸透、已经和皮肉有些黏连的破布。
伤口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子弹应该是擦着肩胛骨飞过,带走了一小块皮肉,留下一个深可见骨的豁口,边缘红肿外翻。
秦九的心揪了一下。他先用树叶里积存的少量雨水,尽量轻柔地清洗伤口周围的污迹。阿卯的身体因为疼痛而瞬间绷紧,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但他硬是没有动弹,也没有喊出声。
清洗完毕,秦九将捣好的草药泥小心地敷在伤口上。冰凉的草泥接触到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但随即更剧烈的刺痛传来,阿卯的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手指死死抠进了身下的干草里。
“忍一忍。”秦九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类似当年在军中安抚受伤同伴时的沉稳。他用撕下的、相对干净些的里衣布料,将敷好药的伤口仔细包扎起来。他的动作不算熟练,但足够谨慎和专注。
做完这一切,秦九也几乎耗尽了力气,他靠在另一边的洞壁上,和阿卯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窑洞里只剩下彼此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沉默在弥漫,只有洞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偶尔几声遥远的、不知名的鸟鸣。
秦九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阿卯脸上。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显得愈发清晰,也愈发让他心绪难平。无数的问题在他喉咙里打转,关于这个时代,关于阿卯,关于那些追兵……。
然而,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开口,阿卯却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平淡,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他们追我……说我是奸细……”他闭着眼睛,缓缓说道,嘴角似乎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因为我抢了他们一块葱油饼。”
“葱油饼?”秦九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传递情报、破坏行动、身份暴露……却万万没想到,起因竟然只是一块葱油饼?
阿卯似乎感受到了秦九的错愕,他睁开眼,看向洞顶那些斑驳的、被烟火熏黑的痕迹,眼神空洞而麻木。
“我自小……就没爹没娘。”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落在积满灰尘的旧物上,“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说白了,就是靠人施舍,和……在垃圾堆里翻找东西活下来的。”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街坊邻居,以前日子还过得去的时候,心善的,偶尔会给我一口吃的,一件破衣服。我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地……混着。后来,世道越来越乱,东洋人占了东三省,听说还在往关内打……到处都在抓壮丁,加税,物价飞涨……大家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朝不保夕,锅里都没几粒米,谁还有多余的吃食施舍给我这么一个不相干的孤儿?”
他顿了顿,呼吸似乎因为回忆而变得有些急促。
“我已经……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之前捡到的半个发霉的窝头,昨天就消化完了。肚子里像有火烧,又像有无数只手在抓,头晕眼花,走路都打晃。”他描述着饥饿的感觉,那种滋味,动作有些局促不安,眼神中也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尴尬。
“今天早上,我晃到城西那片……看到有几个人蹲在街边吃东西,是刚出锅的葱油饼,金黄金黄的,冒着热气,那香味……隔老远就能闻到。”阿卯的眼神里,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属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对食物的纯粹渴望,但那光芒一闪即逝,迅速被更深的晦暗所取代。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跟疯了似的冲过去,从一个人手里抢过一张饼,转身就跑。”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不是后悔,而是身体对极度恐惧和紧张的本能记忆,“我当时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念头——吃!我太饿了!”
“他们愣了一下,然后就炸了锅。骂着‘小赤佬’、‘找死’……就开始追我。他们……不是普通的百姓,看打扮和身手,像是哪个帮派或者……便衣队的人。我拼了命地跑,钻小巷,翻矮墙……我知道那片地形,本来有机会甩掉他们的……可是,我太饿了,没力气……跑到那条死胡同的时候,腿都软了。”他看了一眼秦九,眼神复杂,“然后,就遇到了你。”
窑洞里再次陷入沉寂。
一块葱油饼。仅仅为了一块充饥的葱油饼,就险些赔上一条年轻的性命,还被冠上了“奸细”的罪名。这其中的荒谬与残酷,让秦九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悸。
他看着阿卯,这样一个年轻人,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里,像野草一样挣扎求存。他的经历,他的苦难,与他记忆中那个出身尊贵、年少扬名、最终战死沙场的墨失,形成了鲜明而又令人心酸的对比。
“他们……为什么说你是奸细?”秦九轻声问。
阿卯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自嘲:“还能为什么?看我穿得破破烂烂,形迹可疑,又在他们蹲守的地方出现,还抢了东西就跑……他们最近好像在抓什么日谍、汉奸,风声鹤唳的,宁可错杀,不肯放过。像我这样的,不就是现成的嫌疑人?一块葱油饼,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动手的借口罢了。”
他的分析冷静得可怕,完全不像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更像是一个在底层摸爬滚打、见惯了世间险恶的老江湖。
秦九沉默了。他想起刚穿越来时看到的那些抗日标语,感受到的那种紧张压抑的气氛。在这个外敌环伺、内部动荡的年代,猜忌和恐惧确实如同瘟疫般蔓延,无辜者被卷入其中,实在是再平常不过。
“你……一直是一个人?”秦九换了个问题,他试图拼凑出阿卯更多的生活轨迹。
“嗯。”阿卯应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睛,似乎不想再多谈自己的过去。“一个人,习惯了。”
习惯了饥饿,习惯了寒冷,习惯了白眼和驱赶,习惯了在危险中独自挣扎求生。
秦九看着他苍白而疲惫的侧脸,看着他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单薄的身体,看着他肩上那为自己包扎的、简陋的伤口,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痛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阿卯,没有墨失的记忆,很显然不是墨失,但他身上那种在绝境中求生的坚韧,那种面对伤痛时的隐忍,甚至那偶尔流露出的沉稳和锐利,都与墨失有着惊人的相似。难道冥冥之中,真的会存在某种轮回、转世,在不同的个体身上,以不同的方式显现?
“吃点东西吧。”秦九从自己那件同样脏污不堪的冲锋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了一块用防水油纸包裹着的东西。那是他穿越前就塞在口袋里的压缩饼干。经过连番折腾,油纸包已经有些破损,饼干也碎成了几块,但总算还能吃。
他将饼干递给阿卯。
阿卯睁开眼,看着秦九手中那从未见过的食物,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是……压缩饼干。能顶饿。”秦九解释道,自己先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干涩地咀嚼起来。那味道并不好,但在当前情况下,无疑是珍贵的能量来源。
看到秦九吃了,阿卯才迟疑地接过剩下的大半块饼干,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压缩饼干粗糙扎实的口感和他以往吃过的任何食物都不同,他费力地咀嚼着,吞咽着,但那双因为虚弱而有些黯淡的眼睛里,却渐渐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那是食物带来的最原始的满足和希望。
他吃得很慢,很珍惜,连掉在手上的碎屑都仔细地舔干净。
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秦九心中那股酸楚的感觉更浓了。他想起了在邬国时,念念也曾因为一块普通的饴糖而雀跃不已……时代的尘埃,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是难以承受的大山。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秦九看着他吃完饼干,轻声问道。
阿卯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将最后一点饼干碎末咽下,眼神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淡漠和茫然。
“打算?”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仿佛这是个极其陌生的概念,“能有什么打算?活着呗。躲过今天,再想办法熬过明天……这片地方不能待了,他们肯定还在找我。等伤好一点,就得离开,去别处讨生活了。”
他的未来,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灰暗和不确定。没有家人,没有依靠,没有目标,仅仅是为了“活着”这两个字,就要耗尽全部的气力和运气。
秦九看着他,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坚定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1935年,不知道阿卯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他不能放任不管。不仅仅是因为那张脸,更因为阿卯本身,他所经历的苦难,他顽强的生命力,都让秦九无法视而不见。
在这个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时代,他同样无处可去,同样茫然无措。而阿卯,或许能成为他了解这个时代、立足于此的桥梁。反过来,他拥有来自未来的零星知识,拥有在另一个乱世中磨砺出的心智,或许能提供一点点微薄的帮助和保护。
这是一种在绝境中相互依偎的本能,也是一种对记忆中那份情谊的无声寄托。
“如果你不介意……”秦九看着阿卯的眼睛,语气平静而认真,“在我找到回去的方法……或者弄清楚一些事情之前,我们可以……一起走。”
阿卯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以及更深的审视。他死死盯着秦九,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别有用心。
“为什么?”他问,声音干涩,“我只是个乞丐,还是个奸细、嫌疑犯。你跟着我,只会惹上麻烦。而且……你到底是什么人?”
秦九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我是什么人,说来话长,而且你可能不会相信。但请你相信,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至于为什么……”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阿卯那张脸上,声音低沉了几分,“就当是……因为你长得像我那位故人吧。我不忍心看他……看你,一个人在这世道里挣扎。”
这个理由半真半假,却足够直白,也似乎……能够解释他之前那些异常的反应。
阿卯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和干涸血迹的手,久久没有说话。窑洞里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中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
良久,阿卯才抬起头,他的眼神依旧复杂,但那份锐利的审视似乎淡去了一些。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明确的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这或许,就是乱世之中,两个孤独无依的灵魂,所能达成的,也是最重要的默契。
秦九心中微微一定。他知道,前路依旧迷茫,危险无处不在。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小小的废弃窑洞里,他不是完全孤独的一个人了。
他看着靠在洞壁上,因为药效和疲惫而再次睡过去的阿卯,看着他与墨失一般无二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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