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潮沉浮 第279章 数字围城

周师傅头七那天，草场地小院被警戒线围出半条街。穿汉服的网红举着云台相机在釉料泼溅的雪地里转圈，祈愿带像彩色藤蔓缠满老柿树，把枝头未化的积雪都压得簌簌掉落。那些写满“非遗传承”的红绸带在寒风中翻飞，有的缠在裸露的釉料冰碴上，将靛蓝色染成斑驳的紫褐。赵启轩挤过举着“非遗传承打卡”牌子的人群时，听见导游喇叭里喊：“看这个冰裂纹！周大师用最后一口气把传统工艺刻进了区块链……”

“放你妈的狗屁！”浩浩突然从厢房冲出来，拆迁通知书在他手里抖得像片叶子。少年膝盖上还沾着泥灰——他刚在墙根挖出半块釉料碗，碗底“周记”的刻痕被无数鞋跟碾得模糊，露出底下新烧的胎体。“我爷爷躺ICU插着管子的时候，你们在哪喝庆功酒？”他的吼声惊飞了屋脊上的麻雀，雪沫子从房檐坠下，砸在导游亮闪闪的发胶上。

赵启轩按住浩浩的肩膀，指腹触到他口袋里硬邦邦的摄像机镜头盖。红印章旁的手写批注“文保紧急认定中”下面，“王”字的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墨迹在宣纸上晕出毛边，像道没愈合的伤口。“文物局王处长？”他皱眉，去年这人还在非遗基金评审会上把他们的申报材料摔在桌上，“他怎么突然转性了？”

“赵总！赵总在这儿呢！”穿香云纱马甲的男人挤开举手机直播的人群，公文包拉链上挂着故宫文创的铜葫芦，每走一步都叮当作响。王处长的皮鞋踩过釉料冻成的冰碴，在雪地上留下深色的鞋印，他热切地握住赵启轩的手，掌心的汗渍渗进对方袖口：“市里刚批下来，周师傅故居要做数字非遗试点！”他身后的年轻人举起iPad，三维建模里的小院飘着全息灯笼，青砖墙自动生成明代皇城的投影，墙角的釉料缸里还“长”出虚拟的宣德炉，“您看这AR叠加效果，绝对能拿年度文化创新奖！”

浩浩突然抢过iPad，指尖在屏幕上划出蓝光。虚拟的宣德炉从釉料碗里“嘭”地炸开，炉腹星图旋转时，建模底部跳出行极小的白色小字：“数据来源：婉晴文创核心数据库V3.2”。王处长脸上的笑纹瞬间凝固，像被窑温烤裂的釉面：“这是故宫未公开的文物扫描数据，怎么会……”

“您书房那幅《宫灯夜宴图》也是未公开的仿品吧？”浩浩调出区块链存证页面，时间戳显示真品入库日期是上周四——正是周师傅下葬那天。穿格子衫的年轻人突然把iPad往地上一摔，屏幕碎成冰裂纹，露出夹层里用透明胶带粘着的叶婉晴签名合同，落款处的咖啡渍圈和赵启轩在叶婉晴办公室见过的杯垫形状分毫不差。

围观的网红们倒吸凉气，手机镜头齐刷刷对准王处长抖得像筛糠的手。赵启轩瞥见合同附件里的“数字非遗评级加分协议”，其中“宫灯纹样使用权”条款下画着波浪线，和叶婉晴新品发布会上的PPT版式如出一辙。回程车上，孙鹏的平板电脑亮着热搜：“叶婉晴获数字非遗最高评级推动传统文化数字化转型”，配图里她戴着冰裂纹吊坠，站在王处长和全息宫灯之间，笑得像刚出炉的霁蓝釉，釉面开片里隐约映着周师傅ICU的床头灯。

“非洲的货还扣在海关？”赵启轩揉着太阳穴，后视镜里的祈愿带被风吹得缠成一团，像串绞在一起的哭丧幡。车窗外的雪粒子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新政策要求非遗产品必须链上传承谱系证明，”孙鹏放大海关文件里的红章，“审批人签字是……王建军。”他把平板转向赵启轩，屏幕光映着两人铁青的脸，“和文物局那个王处长同名同姓。”

“不用看了。”赵启轩盯着窗外闪过的潘家园牌坊，突然想起母亲昨天打电话时说的“去处理老物件”。抢救室的红灯刺得他眼眶发疼，赵母的病床前散落着撕碎的《藏品捐赠协议》，林悦的白大褂上沾着干涸的碘伏：“妈听说你把老宅抵押了，非要把太奶奶的传家镯子拿出来当掉……”她突然哽咽，摘下眼镜擦着眼角，“收古董的用紫光灯一照，说那是树脂高仿，气得妈血压当场飙到二百二……”

赵启轩蹲下身捡起碎纸片，泛黄的证书上“民国二十七年翠玉镯一对”的墨迹被泪水晕染开来。他记得小时候躲在母亲怀里，看那对镯子的镯心有两道天然棉絮，在灯光下像风雪夜归人的斗笠——而叶婉晴上周发布的“冰裂纹系列”手镯广告图里，模特腕间的棉絮纹路分毫不差，连棉絮末端那颗针尖大的杂质都一模一样。孙鹏递来的抵押合同上，母亲的指纹按在公证员签名旁，日期却是上周三——那天老人明明在海南疗养院和病友打麻将，监控录像都调得出来。

“指纹鉴定结果出来了，”律师的视频通话突然弹出，画面里的鉴定报告被台灯照得发亮，“和数据库里叶婉晴的左手食指指纹，相似度99.7%。”

“知道了。”赵启轩挂断通话。对面商场的巨屏正循环播放婉晴文创广告，模特转动手腕时，冰裂纹里的棉絮反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深夜的京潮机房里，服务器绿灯映着他通红的眼睛，当最后一行防火墙代码敲完时，整面墙的显示屏突然爆出满屏乱码——黑客用釉料瓶图标组成旋转的烟花，把区块链存证文件逐个锁上挂锁图案，勒索界面中央是叶婉晴的卡通头像，戴着冰裂纹吊坠冲他眨眼。

“是韩国那个‘数字幽灵’！”技术总监的键盘敲得震天响，额角的汗珠滴在主机上，“他们要十个比特币赎金，限时三小时！”

赵启轩拔掉总电源，黑暗中只有周师傅送的景泰蓝香炉泛着幽蓝微光。炉腹的星图纹路和乱码图案完全重合，第七颗星的位置刻着极小的“97，被釉料填成了钴蓝色。“去查1997年香港回归的纪念服务器，”他摸着炉壁上天然形成的冰裂纹，想起太爷爷临终前说的话，“老物件里藏着打不开的锁，也藏着别人找不到的钥匙。”

旧仓库的灰尘在手电筒光柱里飞舞，像无数细小的釉料颗粒。孙鹏启动的老式服务器“嗡嗡”响着，屏幕上飘满褪色的紫荆花图案，右下角显示系统时间停留在1997年6月30日23:59。赵启轩插入用釉料封存的密钥盘，周师傅手写的标签“回归备份”下渗出蓝色——那是他惯用的景德镇钴料，带着淡淡的土腥味。当1997年的宫灯纹样在老系统里亮起时，屏幕突然闪过一道白光，新防火墙自动生成风雪夜归人的图案，把黑客的勒索信冻在冰裂纹深处，每个像素都结着细小的冰晶。

凌晨四点零七分，全球非遗数据库同步收到宫灯纹样源文件，存证时间戳精确到1997年7月1日0点0分0秒。林悦的电话在这时响起，背景音里监护仪的“滴滴”声变得平稳：“妈醒了....她说当年叶家逃难到北京，太奶奶把镯子当救命钱给了叶婉晴她妈，还说‘以后见着这棉絮，就当见着娘家人’。”

赵启轩站上国贸天台，晨雾里的故宫金瓦正在解冻，琉璃顶上的积雪化成水，顺着龙纹瓦当滴落。叶婉晴的巨屏广告突然黑屏，三秒后重新亮起，取而代之的是周师傅VR纪录片的未公开片段：老人布满老茧的手在镜头前颤抖，釉料滴进炉膛的慢镜头里，钴蓝色像星云般炸开，背景音是他含糊不清的哼唱，唱的是失传已久的《点蓝调》。手机突然震动，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冰裂纹的归人，该到家了。”

他低头看向掌心的碎瓷片，那是周师傅最后一次开窑的次品，断裂的斗笠处不知何时被新釉料填满，釉色在朝阳里折射出七彩光斑，像极了老人常说的“窑变星辰”。远处传来消防车的鸣笛——草场地小院的老柿树被积雪压断了主干，祈愿带散落一地，有的缠在断裂的树桩上，有的飘进釉料冻成的冰洼里，给灰白的雪地盖上了层带裂纹的釉彩，远远看去，像一幅未完成的《风雪夜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