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笔小新之只想当个普通人啊！ 第八十六章 沉默的父亲

清晨的屋子还没完全醒。厨房里水壶刚起了小声，煤气的火苗把壶底烤出一圈温黄。玄关不大，木地板踩上去会咯吱响，靠墙是一排旧得发亮的木屐鞋柜，鞋尖齐齐朝外；门边立着铁制雨伞架，柄上挂着几条已经起毛的伞绳。门缝里透进微灰的天光，像一层没铺开的薄纸。

野原银之杰站在镜前，衬衫扣得很整齐，领带却在喉间打了两次又拆了两次。平日里他“唰”一下就能把结拉到位，还会故意把尾巴留长一指，好逗孩子们说“爸像跟着一条小尾巴”。今天他的手指慢了半拍，动作也更小心，仿佛只要稍一用力，布料就会发出声。他把结拉到一半，停住，像没找到下一步的路。

佑志把书包放到鞋柜上，走过去，没有问“怎么了”。他先把父亲的领带轻轻拉直，指尖按住打结的横折处，声音很轻：“这一步先压，往里绕半圈，再从后面穿出来。爸你看。”他站到侧边，照着镜子做给父亲看，然后把这只柔软的蓝条纹领带接回到父亲手里。银之杰低头，看见自己的指尖在儿子指尖旁边，有一点发抖，他立刻装作打呵欠，把那点抖当成“早起气还没顺”。

“嗯，懂。”他笑，故意把笑开得很大，“爸爸天生就会，只是让你练手。”话说得熟，一点也不新鲜，却没有平日里那股调皮劲儿。他在镜子里看自己，笑得像贴在玻璃上的纸人，又赶紧收住，咳了一声。

系好领带，他去拿皮带。皮带眼一串，最后一个还是去年为了夏天缩腰自己用火烫出来的孔。今天扣上去时又卡了半秒，扣舌在孔边缘轻轻蹭，发出一点涩声。“哎呀，老了老了，手不管用了。”他故意说得夸张，像要把这点迟滞藏进玩笑里。

佑志不接话，只用指甲把孔的边缘拨松，然后按住皮带头，替父亲把扣舌送进去，扣声“咔嗒”一响，干净。银之杰低头看一眼，像突然想到什么，伸手在佑志头发上揉了两下。“你真是个好孩子。”这一句落得很轻，压过了笑。他眼尾的纹路往下陷了一点，随即又抹平，“好孩子今天不要迟到。老师会在黑板上画圈圈。”

“嗯。”佑志应。他退半步，去鞋柜里把父亲常穿的皮鞋拿出来，先用布蹭了蹭鞋头，再把鞋摆到玄关外沿。门口风从缝里钻进来，带着一点湿气。伞架里那把黑伞的伞骨有一根微微弯了，父亲伸手摸了一下，像平时那样要讲个段子：“要不今天练练‘男儿当自强’，淋一淋更精神？”话半开，他自己先停住，笑又收回去，手把伞柄重新放回架子里，动静更轻。

他今天全身的“轻”，不是怕吵到谁，而是怕有东西破出来。平日里，他是家里第一只会闹的人：会把广志的练习簿藏到竹席底下，让孩子满屋子找；会把狭志的玩具车装进自己的公文包，摇成“出差的火车”；会在饭桌边说“我今天升了半级——升到给部长提提手的级别”，把鹤逗得又笑又瞪。可现在，这些“顽皮”的影子好像被什么按住，只剩动作本身。

“爸。”佑志递上擦好的鞋，“路上小心。今天风大。”

银之杰“哦”了一声，弯腰穿鞋。鞋跟踩下去，皮革发出一声熟悉的短响。他系鞋带时，视线落到脚边的切线处，那里的地板有一条他常站的痕。他忽然把腰挺直了，像从梦里醒过来似的，故作轻松地对儿子挤挤眼：“记住啊，我今天要跟部长讲一个特别厉害的笑话。要是他笑倒了，公司就给我——”他停顿一秒，“就给我发笑容奖。”

“嗯。”佑志照着他的语气，“那我也给你发奖。我放学回来，把幻灯片排好，到时候你坐第一排看。”

这一说，银之杰果然“哎呀”了一声，表情终于像他自己一点。他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拍得不重：“第一排给你妈。爸爸坐第二排，免得挡到别人。”说完，他像怕自己多说，会把背后的东西露出来，赶紧去门边拿公文包。包角被岁月磨得发亮，他下意识摸一摸，像在检查某样重要的东西有没有放稳。

玄关的木钟“嗒嗒”走到七点半。佑志瞥一眼父亲的衬衫口袋，口袋边露出一点白纸的角，他没有问。护身符贴在他的胸前，老实地躺着，没有发热，也没有动，像一只懂事的小兽在衣里蜷成一团，静静的。

“我出门了。”银之杰说。他站到门槛上，照例要做一个他每天都做的小动作——伸手去够门框上那颗钉子，轻轻碰一下，说“中头彩”。今天他伸得慢了一点，碰到了，却没有发出声。他把门拉开，门外的天像一块湿布，灰得发白。巷口的电线抖了一抖，压下小小的影子。

“伞。”佑志把伞递过去。

“嗯……”银之杰接在手里，却没有立刻撑开。他抬头看天，云低得像要拂到房檐。就在这时，沿着巷道方向，一道亮像是被谁用橡皮擦过，云缝被风从中间掰开一指，雨点停了三拍。天使猫的小巧合像从看不见的地方把手伸了出来，把这条缝剥得更清一点。银之杰笑一下，真心的：“哟，看来我今天确实有‘笑容奖’。”他把伞柄扣回伞架，“待会儿要是又下，你别出来找我。”

他下台阶时脚步快了两分，像怕那道缝合上。拐出巷口前，他突然转身走回两步，手臂一横，像抱住空气那样，把佑志的肩在空中搂了一下，却又没有真搂上。他笑起来，露出一点孩子气：“你真是个好孩子。”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到什么。他转身，这回真的走了。

门一合上，玄关里安静下来。那句“好孩子”在屋顶下回了两回才散。佑志站了一小会儿，拾起父亲刚放回的黑伞，检查伞骨，把弯的那根往回掰了一点，不敢太用力。他去鞋柜里把兄弟俩的雨鞋摆整齐，把鞋尖朝向门，像给它们也找好一道要走的路。

他把护身符按了按，仍旧是静的。他想起昨晚账本上的红字、父亲捏鼻梁的动作、今晨领带的迟疑，都像一本书里不同页的折痕，此刻叠在一起。他不想把这些折痕摊开给别人看，只是在心里给它们各自写了小注：米票省着，布票再补一次，投影仪灯泡只开一次，爸今天晚一点回。

他从鞋柜底层抽出一条旧皮带，拿起打孔钳，按着父亲的腰围记忆又打了一个更合适的新孔。打完，他把皮带放回原位，用纸条标了个记号：“下回试。”这件小事没谁会看见，但做完他心里稍微落定。

出门前，他去院口看天。刚才那条云缝还在往前推，巷口的水迹已经泛起白光。他把门口的小门帘往侧边拉一寸，让风少吹进来。他背上书包，怀里塞稳幻灯片的小纸盒，护身符压在上面，仍旧没有动。

去学校的路上要经过商店街的公告板。今天板上贴了新纸，浆糊味还没散。最上面一张写着大字：夏日祭保留节目征集。下边附了一行小字：因经费调整，本年规模或缩减，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么热闹。町内会长的印章盖在角上，红得很实。

佑志怔了一下，眨眨眼，把这张纸从头到尾看了两遍。他想到父亲每年夏日祭那会的样子：会把写有“野原家”的小旗插在冰镇西瓜旁，抢着摇抽奖筒，又故意把三等奖喊成“一等奖外的特等”；会在盆舞边上学别人步子，明明不熟，还要把兄弟俩拖进去；会对着摊主说“烤鱿鱼要最边上的焦边，因为那是胜利味”。这些闹腾的片段在他脑子里排成了小小的幻灯片，一张一张闪过。若是“最后一次这么热闹”，他忽然明白，意味着不仅仅是祭典的规模，连大人的笑法也会变。

公告板边站着几个人，吉田叔把卷帘拉到半腰，扯嗓子说：“节目要报早！今年不一定有预算搭那么大的台。”井上太太从糖果罐里抓了一把硬糖，撒到孩子手心里：“别抢，人人有份。但也别多拿。”

佑志把书包带往上提一提，走到公告板前，找到了报名表，拿铅笔写下“幻灯故事·班级回顾”六个字，又在“协助事项”一栏里加上“灯光、口琴配乐”。写完，他又看了一眼那行小字：“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么热闹。”他没有在心里叹气，只把这行字也当成一张要放进故事里的底片——不为了伤感，只为了记住。

回到学校，操场的风比巷口大。旗绳“当”的一声轻撞，白线仍旧清。佑志快步走向音乐教室，嘴里在没声地过今日要做的几件事：检查灯泡、帆布遮缝、换片顺序再背一遍、口琴段落缩两音。每一件都有手能碰到的边，每一件都能稳住一点点。

他知道，父亲在另一头把自己的“边”也按住：领带、皮带孔、笑容奖、回来的时间。护身符贴在心口，静静的，像懂这个早晨需要的是“静”，不是“热”。他伸手拍了拍胸前，很轻。门口的木钟又“嗒”了一下，像给他落了一个小小的拍子——走吧。今天先把能做的做稳，让故事在灯亮时不抖，让家在灯暗时也不散。